崇祯十九年,二月二十,南京。
春寒料峭,城南史宅的书房内,炭火盆中偶尔爆出几声噼啪轻响。
史可法临窗而坐,身着寻常藏青直缀,自他面前的书桌上正摊开着一本《资治通鉴》,手中的狼毫却悬在半空,久久未曾落下。
窗外庭院寂寥,几株老梅花期已过,只剩虬曲枝干在微寒风中轻颤。他此时虽赋闲在家,每日读书习字,看似超然物外,但眉宇间那抹凝重忧思,却比在职时更为深重。
自南京易主,林天掌权,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推行那一系列堪称石破天惊的新政以来,外界风波从未止息。
清丈田亩、士绅一体纳粮、鼓励工商、编练新军……每一条引发的波澜,他皆有所闻。作为曾经的南京兵部尚书,他忧心国事,却又因马士英、左良玉之乱后暂时失了官身,且他对林天这个凭借军功骤登高位、手段强硬的“经略”心存疑虑,故而一直闭门谢客,静观其变。
这日午后,他正在书房临帖,老仆却有些慌张地进来禀报:“老爷,林天……林经略到访,只带了两个随从,说是要拜会老爷。”
史可法执笔的手微微一颤,一滴饱满的墨汁终究未能控住,“啪”地一声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团污迹。
他缓缓放下笔,看着那团墨迹,仿佛看到了当下混沌难明的时局。沉默片刻,他整理了一下衣冠:“知道了。请林经略至客厅相见,奉茶。我即刻便到。”
片刻后,史可法步入客厅,只见林天已安然立于厅中。
出乎他意料的是,与想象中骄横的武夫不同,林天今日只着一袭青衫,未着甲胄,也未带大批随从,仅有两名亲卫留在门外。他神色平和,目光清澈,举止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
“冒昧来访,打扰史公清修了。”林天拱手为礼,语气平和自然。
史可法压下心中诧异,郑重还礼:“林经略亲临寒舍,老夫荣幸之至,何谈打扰?经略请上座。”两人分宾主落座,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两盏清茶,氤氲热气在略显清冷的空气中袅袅升起。
略作寒暄,谈及几句金陵春色与近日天气后,林天便轻轻放下茶盏,开门见山:“史公,今日晚辈前来,是近来心中有些困惑,想向史公请教,亦想与史公推心置腹一谈。”
“经略过谦了,老夫洗耳恭听。”史可法心道一声“来了”,面上不动声色,端起茶盏轻呷一口,静待下文。
“史公皆知,如今国势维艰,北有巨虏窃据中原,虎视江南。西有张、李割据,内有余孽未清。我林天一介武夫,蒙陛下信重,委以经略之任,实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林天语气诚恳,
“自履职以来,为筹措北伐之资,稳固江南根本,不得已推行诸项新政。诸如清丈土地、士绅一体纳粮、鼓励工商、编练新军,外界毁誉参半。有人言我擅改祖制,与民争利。史公乃国之柱石,江南士林翘楚,不知史公对此,有何看法?”
史可法没想到林天竟如此直接,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许久,方才缓缓开口:“经略之忧国之心,老夫感同身受。然祖制沿袭百年,自有其中道理。清丈土地,固然可清隐田,充裕国库,然操之过急,易生民怨。士绅优免,乃朝廷优待士人之典,骤然废除,恐失士林之心。至于工商,终是末业,若本末倒置,恐非国家之福。”
这些话,可谓是代表了当下大多数正统士大夫的观点。
林天听罢,并未出言反驳,甚至脸上都未见愠色,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史公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论。然晚辈有几事不明,想请教史公。”
“经略请讲!”
“若按祖制,国库空虚,拿什么养兵御虏?若士绅继续优免,赋税皆由小民承担,如今民生已极为艰难,税赋已近竭泽而渔,如之奈何?再者,眼下北地万千流民南逃,无地可耕,无业可就,若不安置,岂非动乱之源?江南财富,多聚于少数人之手,若不鼓励工商流通,这抗虏复国的钱粮,又从何而来?”
林天的每一个问题,都直指当前困境的核心。史可法张了张嘴,下意识想要引经据典进行辩驳,却发现那些以往惯常使用的“重农抑商”、“恪守祖制”的大道理,在如此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林天继续道:“史公,非是晚辈非要与天下士绅为敌,狂妄到非要尽改祖宗成法。实在是时势逼人!北虏铁骑不会给我们十年、二十年时间去慢慢调理内政,徐徐图之!我所做一切,无非是想在最短时间内,整合江南之力,凝聚人心,积蓄力量,以期早日北伐,光复神州!清丈土地,是为均平负担,抑制兼并,使耕者有其田;士绅一体纳粮,是为公平原则,充实国库;鼓励工商,是为开源活流,富国强兵;招募流民,编练新军,更是为了护佑我大明江山社稷!”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和悲悯:“史公,若一味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坐视国力日衰,民生愈发凋敝,则不出数年,恐怕就连江南都不是我们的了!到那时,我等皆成亡国之奴,还有何颜面谈祖制,论士心?”
“亡国之奴”四字,狠狠砸向了史可法的心头。他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北京城破时的种种惨状传闻,想起崇祯帝颠沛流离的艰辛,想起这风雨飘摇的江山。坚守道统固然重要,但若国都没了,道统又将依附何处?
林天看着史可法变幻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放缓语气:“史公,我知道新政推行,触及诸多利益,引来诸多非议。其中必有不当之处,需要完善。但我需要有人理解,需要有人支持,更需要像史公这样德高望重、心怀社稷的正直之士,出来匡正得失,安抚人心,引导舆论,使这新政能真正利国利民,而非徒增纷扰。”
他站起身,对着史可法深深一揖:“晚辈深知史公风骨,不敢以官位相强。只恳请史公,为了这大明江山,为了天下苍生,出山助我!以史公之威望,化解阻力,引导士林,使江南上下能够同心同德,共渡难关,以期早日北定中原!”
史可法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许多的统帅,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焦虑与诚恳,再回想他入主南京后军纪严明、善待崇祯的举动,以及新政中那些虽然激进却不无道理的考量,心中那道坚守的堤坝,终于开始松动。
客厅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唯有炭火盆中偶尔传来的细微爆裂声,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史可法脑海中思绪万千,过往坚守的理念与残酷的现实激烈交锋,忠君爱国的本质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被反复拷问。
良久,又仿佛一瞬,他长长的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也站起身,扶住林天的手臂:“经略请起。经略一番肺腑之言,如醍醐灌顶,令老夫汗颜。是啊……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固守陈规而坐视国亡,才是最大的不忠不义!”
他目光变得坚定起来:“这江南困局,确需破局之人。老夫虽才疏学浅,但愿尽绵薄之力,为经略新政奔走呼号,向士林阐明利害,安抚地方!”
林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史公深明大义,国士无双!得史公之助,于我而言,更胜十万雄兵!江南大局,自此定矣!”
拜别了史可法,回经略府的路上。
林天笑着对随行的王五调侃道:“怎么样,我演的像不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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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前南京兵部尚书、东林魁首史可法复出的消息,震动南京。
他并未担任任何具体的行政职务,而是接受了林天以经略府名义授予的“咨政参议”这一较为超然的身份。随即,他便开始频繁走访昔日同僚、门生故旧,参与士林清议。
他以自己的清誉和影响力,向士绅阶层详细剖析当前危局,阐述新政于抗虏大业的必要性,呼吁大家摒弃成见,以国事为重。
史可法的出面表态,效果可谓立竿见影。许多原本持观望甚至抵制态度的中间派士绅,开始重新审视新政。史可法的人品和立场是毋庸置疑的,连他都认为林天的新政是无奈之下救国之举,那其中必然有其道理。一股支持新政、共克时艰的舆论风气,开始在士林中悄然形成。
就在史可法努力软化、说服士绅阶层的同时,林天所等待的另一个关键时机也彻底成熟。王五、黄得功麾下的军法司联合金声桓等人搜集的证据已足够充分。
三月初一,黎明时分,南京城骤然戒严。
一队队神情冷峻的精锐士兵,在所属军官的带领下,直扑王铎、张捷、谢三宾等数位带头抵抗新政的核心人物府邸。罪名清晰确凿:勾结逆臣左良玉(有往来书信为证)、贪赃枉法(侵占漕银、收受巨额贿赂)、纵容家奴侵占民田致死人命。
人证物证俱在,铁案如山!林天以经略之名,行雷霆手段,奏请崇祯帝后,下令将王铎、张捷、谢三宾等首要分子抄家下狱,其家产充公,田亩纳入官田。其余涉案较轻者,视情节予以罚款、降职等处分。
这一记“杀鸡儆猴”的雷霆重击,彻底震慑了所有还在暗中抵抗的势力。连王阁老这等身份的人都说倒就倒,谁还敢再当出头鸟?
史可法适时出面,安抚人心,强调法纪严明之必要,呼吁众人引以为戒,顺应大势。
软刀子被斩断,硬抵抗被碾碎,再加上史可法带来的舆论转向,林天推行新政的最大障碍被一举扫清。
各级官府再无掣肘,督察队全力推进,《垦荒令》得以顺利执行,无数流民和退伍士卒开始踊跃承垦荒地,匠作营南京分厂顺利吸纳工匠扩大生产,商税改革逐步推开……
江浙这片大地,这台沉寂已久的机器,在经历了初期的阵痛与混乱后,终于开始按照林天设定的蓝图,轰然运转起来,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活力,为将来的大业,积蓄着底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