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六年,十一月二十。
西安,大顺王府内的暖阁,炭火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化不开李自成眉宇间的一丝阴郁。他手中拿着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军报。一份来自其麾下正在陕西全境扫荡的最新战况,报告个别府县仍有残兵,虽还在零星抵抗,但陕西大局已定,各州县渐次归附。另一份,则来自豫北的谷英。
这份军报详细陈述了围困鹰嘴崖的艰难,以及陈默偏师渡河北上,袭扰怀庆府,断其粮道,歼其援军,致使后方不稳,军心浮动的窘境。谷英在信中虽未明言求援,但字里行间透露出进退两难的焦灼,以及若想速破鹰嘴崖或剿灭陈默,恐需增兵的暗示。
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李过等核心文武分坐两侧。看李自成放下军报,面色不豫,牛金星小心翼翼地问道:“闯王,可是谷英将军那边……”
李自成将谷英的军报递给近侍,示意传阅,沉声道:“你们都看看。一个小小的磁州镇,一个王五,一个陈默,这两个无名小卒竟能让谷英数万大军束手无策,反被其搅得后方不宁!”
刘宗敏性急,看完便嚷嚷起来:“谷英也太窝囊了!打不下就增兵!老子这次多带点人去,必将碾平那黑山堡,看那林天还能嚣张到几时!”
李过相对沉稳,摇头道:“宗敏兄弟,如今已是十一月末,天寒地冻,大军远征,粮草转运艰难。何况闯王登基大典在即,各地官员将陆续抵达西安,此时若兴大军于豫北一隅,恐非其时。”
宋献策摇着羽扇,阴恻恻地道:“李将军所言极是。林天虽是小患,然其据险而守,颇有战力,急切难下。谷英将军受阻,非战之罪,实乃地利与敌军火器之利。眼下我大顺首要之务,乃是闯王正位,定鼎名分,凝聚天下人心。待来年春暖,整合完毕,大军东出,扫荡中原,届时林天之辈,不过是螳臂当车,随手可灭。”
牛金星也附和道:“宋军师高见。登基乃国本,不可因小失大。不若令谷英将军暂缓攻势,甚至……可适当后撤,稳住阵脚,集中精力巩固已占之地,安抚地方。待明年开春,再行计较。”
李自成听着麾下的意见,心中权衡。他何尝不想立刻踏平敢于挑衅他的磁州镇?但理智告诉他,牛、宋、李过等人所言才是老成谋国之道。登基在即,稳定压倒一切。为了一个林天,在寒冬腊月耗费大量兵力钱粮,确实得不偿失。
“罢了。”李自成最终做出决断,语气中带着一丝不甘,却异常坚定,“传令谷英,鹰嘴崖之围可解,命其率部逐步撤回黄河南岸,稳固荥阳、汜水一线防务,谨守即可,无令不得再与林天部主动接战!告诉他,养精蓄锐,待本王来年登基之后,自有他用武之地!”
“是!”负责军令的将领躬身领命。
……
十一月二十三,清晨。
鹰嘴崖堡墙上的哨兵最先发现了异常。连日来如同跗骨之蛆般环绕堡垒的闯军营寨,似乎在一夜之间,变得安静了许多。原本日夜不休的巡逻队不见了踪影,那些高高竖起的望楼上,也看不到人影。
“将军!将军!闯贼……闯贼好像撤了!”哨兵连滚带爬地冲下堡墙,向正在检查最后一点存粮的王五报告。
王五闻言,猛地站起身,因饥饿和疲惫而有些摇晃,他一把抓起身边的单筒望远镜,几步冲上堡墙最高处。
透过镜片,他清晰地看到,远处那些连绵的营寨虽然还在,但旗帜稀疏,几乎看不到人员活动。更远处,通往南方的官道上,扬起了大片尘土,似有大队人马正在移动。
“真的……撤了?”王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厉声下令:“不可大意!也许是谷英的诡计!派出所有还能动的夜不收,小心探查!各哨坚守岗位,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擅离职守!”
命令下达,堡内残存的守军们都挣扎着爬起来,紧张而又期待地望着堡外。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过去。
两个时辰后,派出的夜不收陆续返回,带回了确切的消息。
“将军!确认了!闯贼真的撤了!营寨里只剩空营和少量来不及带走的破烂!大队人马已经南撤超过十里!”
“我们摸到他们原来的中军大帐位置,里面空空如也,找到了几封被撕毁的文书碎片,似乎……是西安来的命令!”
消息得到确认,死寂的鹰嘴崖堡内,先是一片诡异的寂静,随即,如同火山爆发般,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夹杂着哭嚎与狂笑的欢呼声!
“撤了!狗日的闯贼,可算是撤了!”
“我们守住了!我们活下来了!”
许多士卒相拥而泣,更多的人则是脱力地瘫坐在地,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恍惚和劫后余生的狂喜。长达一个多月的血腥围困,缺粮断水的绝境,无数同伴的牺牲……这一切,终于结束了!
王五看着手下弟兄们激动的模样,鼻子也是一酸,但他迅速仰起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却无比自由的空气,强行将眼眶中的湿意逼了回去。
“肃静!”他运起最后的气力,声音沙哑却带着威严,“还没到放松的时候!立刻派出信使,以最快速度通知黑山堡主公,以及北岸的陈默将军!其他人,抓紧时间休息,救治伤员,清点剩余物资!派出小队,谨慎接收闯军遗留营寨,看看有没有能用的东西!”
“是!”
……
黄河北岸,陈默在随后也接到了来自黑山堡转来的鹰嘴崖解围的消息。他立刻意识到,战机出现了!
“谷英仓促撤退,军心不稳,正是追击之时!”陈默脸上伤疤抽动,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他并未因敌军撤退而放松,反而看到了扩大战果的机会。
他立刻率领休整了数日、恢复了不少士气的五千兵马,迅速南下,尾随谷英撤退的路线,但并不与其主力纠缠,而是专门袭击其后队和侧翼的散兵游勇。
十一月二十五至二十八,三天时间里,陈默军如同附骨之疽,不断袭扰撤退中的谷英部。他们利用骑兵的机动性,截杀落单的队伍,焚毁带不走的辎重,将恐慌进一步放大。谷英虽恼怒异常,但碍于西安的严令,不敢回头决战,只能催促部队加快撤退速度,留下断后的部队则往往成了陈默的盘中餐。
十一月三十,陈默率军抵达黄河南岸,与从鹰嘴崖主动出击、清扫周边残敌的王五所部,在一处名为“风陵渡”的黄河古渡口胜利会师。
当两支分别经历了惨烈守城和敌后奔袭的军队在渡口相遇时,场面无比激动。虽然双方将士尽皆面容憔悴,衣甲破损,但眼神中却充满了胜利的喜悦和战友重逢的激动。
王五看着脸上带着风霜之色、却精神奕奕的陈默,大步上前,两人用力地拥抱了一下,互相捶打着对方的背甲,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老王,辛苦了!”陈默看着王五那几乎瘦脱了形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声音有些哽咽。
“你们来得及时!”王五重重吐出一口浊气,“要不是你们在北边闹出那么大动静,谷英那老狗也不会这么轻易撤兵!”
两军汇合,兵力重新达到了近七千,王五部虽损失惨重,仅余一千五百可战之兵,士气却依旧高昂。他们并未停留,迅速清理渡口,架设浮桥,将部队主力撤回黑山堡方向。
按照林天事先的命令,王五与陈默商议后,并未放弃卫辉北部的桥头堡。他们从两军中挑选出五百名伤势较轻、熟悉当地情况的老兵,配属少量工匠和充足的武器粮秣,由一名沉稳的哨官统领,重新进驻并加固鹰嘴崖等几处关键哨堡,作为磁州镇未来南下的前哨。
十二月初,王五、陈默率领主力,押解着部分俘虏和缴获,踏上了返回黑山堡的归途。虽然将士疲惫,但队伍却洋溢着一种胜利凯旋的昂扬之气。鹰嘴崖的血战与渡过黄河的奔袭,不仅成功化解了谷英的攻势,更打出了磁州军的威名,锤炼了部队,为这个在乱世中艰难求存的势力,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和发展的信心。
冬日苍茫的原野上,这支队伍踏着积雪,向着北方的根基之地坚定行去。身后的鹰嘴崖,那面残破却始终未倒的“林”字旗,依旧在寒风中高高飘扬,宣示着这片土地不容侵犯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