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庭中的老槐树叶片已大半枯黄,随着萧瑟的秋风,打着旋儿纷纷落下,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发出生命尽头干枯的脆响。这凋零的景象,似乎也映照着李斯近来收到的一系列消息,让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心境不可避免地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感伤。随着年岁愈高,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或激烈争辩、或把酒言欢的“老友”,正“相继离世”,如同这秋日的落叶,无可挽回地、一片接一片地归于尘土。
先是曾在少府共事多年、以精通律法测算、性格耿介着称的程邈(虚构人物,非历史上创隶书者)病故的消息从咸阳传来。程邈为人刚直不阿,在统一度量衡、规范文书格式等繁琐却至关重要的基础性工作中出力甚多,与李斯在具体条文细节上常有争执,甚至拍案而起,但彼此心底都存着一份对事不对人的敬重。得知其讣告,李斯屏退左右,独坐书房良久,午后的光影在窗棂上缓慢移动,他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当年在咸阳宫署那灯火通明的值房里,两人为了某条刑律的轻重尺度或某个度量单位的精确数值,争得面红耳赤、互不相让,直至深夜,最终却因共同的目标而相视大笑,共饮一壶薄酒的场景。他提笔为其家人写了一封言辞恳切、充满惋惜的慰问信,信中追忆了故人生平的几件小事,赞其“秉公直谏,于细微处见真章”,墨迹干透后,他仍对着信纸出神许久,方才命人封缄送出。
程邈的离世带来的伤感尚未完全平复,紧接着便是曾在廷尉府担任他副手多年的马兴(虚构人物)在任上溘然长逝的噩耗。马兴办事沉稳干练,心思缜密,是他当年推行各项严苛司法改革时最为得力的臂助,许多繁琐复杂、容易得罪人的具体事务,如案卷整理、证人管控、刑狱执行等,都由其一手操办,从未出过大的纰漏。他的离世,让李斯感到一种如同失去左膀右臂般的、切实的痛惜与空虚。他清楚地记得,在始皇帝崩逝于沙丘、那段风声鹤唳、局势最为诡谲紧张的日子里,正是这位沉默寡言却忠诚可靠的马兴,不动声色地帮他稳住了廷尉府内部的人心,控制了关键的人证物证档案,为后续的决策争取了宝贵的时间和空间。如今,这位老部下也走了,带走了那段惊心动魄岁月里许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还有那位以言辞犀利、善于外交斡旋着称的陈驰(虚构人物),当年曾多次奉命出使东方六国,或施以离间,或诱以重利,或陈以利害,为秦的统一大业立下汗马功劳。晚年致仕归乡后,还与李斯偶有书信往来,点评时政,臧否人物,言语间依旧锋芒毕露,不减当年锐气。如今,这最后一位能与他毫无顾忌畅谈往事、纵论天下大势的老友,也撒手人寰了。
这些故人的相继离去,如同支撑着记忆殿堂的梁柱一根根倒塌,让李斯深刻地感受到了时间的无情流逝和生命个体的脆弱渺小。他们曾是这个庞大帝国机器上不可或缺的重要齿轮,各司其职,紧密咬合,共同推动着历史的巨轮碾过战国烽烟,驶向前所未有的大一统。如今,时代的浪潮尚未停歇,而这些曾经的弄潮儿,这些齿轮,却已一个个停止了转动,锈迹斑斑,只剩下他这根老轴,虽尚在运转,却也发出了吱嘎的异响,孤独地、吃力地回忆着、承载着往昔那轰鸣喧嚣、而今已渐行渐远的岁月。
每收到一份这样的讣告,他都会在弥漫着墨香与陈旧书卷气息的书房里静坐许久,有时会下意识地翻找出一些旧日的文书、信函——或许是程邈关于律令修改的签呈,或许是马兴汇报案情的简牍,或许是陈驰从异国他乡寄回的、言辞激昂的说客记录——纸张或竹简已微微泛黄,字迹却依然清晰,仿佛昨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默默地对着窗外那棵日渐凋零的老槐树发呆。那些共同经历过的惊涛骇浪、共享过的无上荣耀、甚至那些激烈争吵到几乎决裂的瞬间,此刻都化为了无比珍贵而又带着刺痛感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不受控制地一一闪过,清晰得令人心悸。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彻骨髓的孤独感,正如同窗外的暮色一般,慢慢弥漫开来,将他包围。能够理解他当年所处复杂境地、能够分享那些惊心动魄、不足为外人道的往事细节的人,在这个世上,已经越来越少了。
在这种心境下,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追溯、回忆更久远的人和事——雄才大略、气吞山河却又猜忌深重、晚年追求长生的始皇帝嬴政;才华横溢、思想深邃却因同门相忌而命运多舛、最终惨死狱中的师兄韩非;老谋深算、以商贾之身位极人臣最终却身败名裂的文信侯吕不韦;嚣张一时、倚仗太后宠信最终被车裂示众的长信侯嫪毐……这些曾经搅动天下风云、与他的人生轨迹或深或浅交织过的身影,无论曾是盟友还是敌手,无论最终功过如何评说,都早已化作历史的尘埃,消散在时间的洪流之中。如今,轮到他同时代、曾并肩作战或相互抗衡过的伙伴、同僚、乃至对手们,也正一个个追随而去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李斯轻叹一声,声音沙哑而苍老,带着无尽的感慨。他拄着手杖,缓缓踱步到庭院中。一阵更强的秋风吹过,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扑打在他的衣袍下摆上,带来透骨的凉意。他抬头凝望着那棵枝干虬曲、在风中簌簌发抖的老槐树,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影子——曾经的枝繁叶茂、绿荫如盖,终究抵不过季节的轮回,终将归于凋零。老友们的相继离世,不仅带走了他生命的一部分记忆,也像一声声越来越急促的钟鸣,在不断清晰地提醒他:那个他曾亲身参与创造、并一度站在顶峰的、属于他的那个风云激荡的时代,正在加速落下沉重的帷幕。而他,已是那舞台上最后几个尚未退场的角色之一,独自聆听着那渐行渐远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