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念的连夜逃离,像一道无形的分水岭,将她和吕宋一粗暴地分割开来。
公寓里那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家居服,成了吕宋一心头一根隐秘的刺,提醒着他那份被弃如敝履的心意。骄傲和自尊筑起高墙,将那份萌芽的悸动、被拒的羞恼以及更深层的不解与失落,牢牢封锁在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他不允许自己去想,更不允许自己去问。
于是,“吕少”的生活,以一种更加喧嚣、更加放纵的姿态重新上演。
他变本加厉地投入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
顶级会所的包场彻夜狂欢,震耳欲聋的音乐、迷离闪烁的灯光、堆积如山的酒瓶,成了他麻痹神经的良药。他身边环绕着更多、更艳丽的面孔,男男女女,众星捧月。他笑得更大声,玩得更疯,飙车更狠,引擎的咆哮撕裂夜空,仿佛要将所有烦闷都甩在身后。
张柏看着好友眼底那层挥之不去的阴郁和近乎自毁的疯狂,几次欲言又止,最终也只能摇头叹气,陪着一起沉沦。
开学?那个曾经让他莫名期待的日子,被他刻意地从脑海中抹去。京大?那个有她在的地方,成了他潜意识里划定的禁区。他缺勤的频率高得离谱,教授的点名册上,“吕宋一”三个字后面常常跟着刺眼的空白。学业?那不过是家族继承人履历上必须完成的任务,此刻显得更加索然无味。
另一条平行线上,吴念的生活也恢复了它固有的、平凡却坚韧的节奏。那场火灾的阴影逐渐褪去,留下的除了心有余悸,还有一份被认可的荣光。
消防队送来的“见义勇为 智慧救火”锦旗,庄重地挂在了京大数学系办公室的墙上。随后,消防部门邀请她参与拍摄公益宣传短片,主题是“发现火情,科学自救,智慧逃生”。镜头前的吴念,洗去了火场的烟尘,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眼神清澈而坚定,条理清晰地讲述着火灾初期的正确应对措施,那份超越年龄的冷静和清晰的逻辑思维,让短片极具说服力。
与此同时,由政府主导的“企业勇担社会责任”宣传浪潮中,吕氏集团成了当之无愧的标杆。新闻里反复播放着火灾现场的画面:巨大的吕氏工程机械在打通救援通道,吕氏员工在分发热腾腾的食物和保暖物资,临时帐篷区井然有序……而镜头捕捉到最多的,是那个在废墟前指挥若定、虽然疲惫却眼神锐利的年轻身影——吕宋一。他沾着灰烬的侧脸、挺拔的身姿,在媒体的渲染下,被镀上了一层“临危不乱、勇于担当”的金光,瞬间俘获了无数少女的芳心,成了新一代“国民老公”“梦中情人”。
吴念平静地看着电视里那个被光环笼罩的身影,听着室友们兴奋的议论,心中并无波澜。他们像两条短暂交汇又迅速分离的轨道,各自奔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她的生活依旧繁忙而充实:图书馆里啃着艰深的数学专着,跟着陈文博教授在实验室里演算着仿佛天书般的公式,周末雷打不动地给宋妙妙补课,去重新开业的徐记粥店帮忙洗刷碗碟、招呼客人,陪母亲定期去医院复查……日子在书本、粉笔灰、消毒水味和粥米香气中流淌,日复一日,仿佛那个叫吕宋一的人,从未在她的生活中掀起过任何涟漪。
只是,夜深人静时,当她放下笔,揉着酸涩的眼睛,或是看着母亲睡梦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心底深处某个角落,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难以捕捉的怅惘。她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那份在火场前对视时感受到的、灼热而陌生的悸动,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虽然涟漪已平,但石子沉底的位置,总归是留下了印记。
周末,宋家老宅的饭桌旁,气氛温馨融洽。
“宋一这次处理火灾的事情,做得不错。”外公宋老爷子放下汤碗,语气带着难得的赞许,目光落在一旁电视的新闻上,“临危不乱,调度有方,懂得借势而为,也懂得收拢人心。” 他对吕宋一利用家族资源为自己和吕氏刷好感度的操作心知肚明,但并不反感,反而欣赏这份在危机中抓住机会的敏锐和手腕。
舅舅宋明风也点头附和:“确实。看着比之前沉稳多了,行事也更有章法。”
“切!有章法?”宋妙妙撇撇嘴,毫不客气地拆台,“爷爷,爸爸,你们可别被他骗了!他上学缺的勤,都快赶上咱们学校那位等着退休的老教授了!还沉稳?上次我妈带我去吃饭,让我打包他最爱吃的宫保鸡丁、麻婆豆腐和糖醋小排给他送去公寓。好家伙!你们猜怎么着?”
她夸张地瞪大眼睛,绘声绘色地描述:“那公寓简直像被土匪洗劫过!不对,比土匪还狠!地上全是空酒瓶、烟头,沙发上堆满了没拆封的高奢购物袋和皱巴巴的衣服,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盒子,都馊了!味道那叫一个……呕!” 她做了个夸张的呕吐表情,“张妈想进去收拾,被他凶巴巴地赶出来了,说什么‘谁都不许动’!也不知道他天天在里面造什么!表哥,你该不会是在里面搞什么秘密化学实验吧?准备炸学校?”
宋妙妙的话引得饭桌上众人忍俊不禁。舅妈林薇薇嗔怪地拍了女儿一下:“没大没小!怎么编排你表哥呢!”
宋妙妙不服气地哼哼:“我说的是事实嘛!就这样的人,竟然还被那么多人当成白马王子?我好多女同学,看了救灾那个视频,迷他迷得不行,手机屏保都换成他了!天天在群里发花痴!真是……沾了就那张脸的大光了!没天理!”
宋明风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怀念:“你表哥……长得是像他妈妈,你姑姑。她年轻时,就是出了名的漂亮。”
“嗯?”宋妙妙立刻抓住重点,狐疑地看向爸爸,“爸,你不是一直说我长得像姑姑吗?可我和表哥长得一点都不像啊!” 她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疑惑地看向众人。
林薇薇被女儿问得一愣,随即忍俊不禁,揶揄地看向丈夫:“是啊,明风,你不是一直说闺女随你吗?怎么今天又说像明雅了?你这当爹的,看闺女滤镜也太厚了吧?什么慌都敢扯?”
饭桌上顿时响起一阵善意的哄笑。连一直绷着脸的宋老爷子,嘴角都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咳!”宋老爷子也被逗乐了,指着儿子笑骂道:“这就是老父亲的滤镜!看自家闺女,怎么看都是天仙下凡!什么谎都敢往外蹦!” 他笑着看向气鼓鼓的宋妙妙,打趣道:“妙妙啊,别听你爸瞎说。你长得绝对和你爸一样,憨厚!实在!” 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爷爷!!!” 宋妙妙气得小脸通红,跺了跺脚,“你们都欺负我!不吃了!” 她丢下筷子,气呼呼地跑回了自己房间。饭桌上的笑声更大了。
笑声渐歇,气氛重归平和。宋老爷子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看向儿子宋明风,语气随意地问道:“明风,最近……念念那孩子,和宋一还有接触吗?”
宋明风放下筷子,摇摇头:“没听妙妙提起过。火灾之后,念念好像更忙了,除了来给妙妙补课,基本都在学校或者照顾她母亲。宋一……就更不用说了,人影都难见。”
“嗯。”宋老爷子淡淡地应了一声,放下茶杯,目光深邃,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沉吟片刻,才缓缓对儿子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意味深长:“年轻人,血气方刚。看着点,别……行差踏错了。”
这话语焉不详,像是在叮嘱宋明风看顾好妙妙,又仿佛在提醒他留意吕宋一的状态,甚至……隐隐指向了那个被刻意回避的名字——吴念。宋明风心领神会,郑重地点了点头:“爸,我明白。”
与此同时,在“阳光里”小区那间简陋的一居室里,灯光柔和。
徐慧兰坐在旧沙发上,手里捧着女儿的手机,屏幕上循环播放着吴念参与拍摄的那支消防公益短片。短短不到一分钟的画面,她反反复复看了十几遍,嘴角噙着温柔而自豪的笑意。
“我闺女真上镜,拍得真好。”她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上女儿清丽的脸庞,“瞧瞧,多精神。”
吴念正收拾着碗筷从厨房出来,看到母亲的样子,无奈又好笑:“妈,您这个视频从昨天看到现在了,循环播放多少遍了?您当连续剧看呢?就那么点内容。”
“那也看不够!”徐慧兰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眼里是满满的骄傲,“我闺女可是上了电视,给消防队做宣传呢!这是多大的光荣!咱们小区好多人今天见了我都问呢,说在手机上看到你了,夸你勇敢又聪明!”
这支由消防队精心制作、投放各大公共平台(地铁、公交、商场屏幕、短视频App)的宣传短片,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吴念冷静清晰的讲解和那份天然的亲和力,赢得了广泛好评。许多人都记住了这个在火灾中勇敢救人的“学霸少女”。她们新搬来的“阳光里”小区,不少邻居都认出了这对母女,投来的目光多了几分友善和敬佩。
吴念笑了笑,没说什么。她走到母亲身边,轻轻拿过手机,关掉了循环播放的视频。“好了妈,再看眼睛该花了。早点休息吧。”
手机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吴念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通知栏。一条本地新闻推送的标题一闪而过:“……吕氏集团救灾事迹持续发酵,吕氏继承人有担当……” 后面的字没看清,她已迅速划掉了通知。
小小的房间里,母女俩的对话温馨平常。窗外,是寻常人家的点点灯火。
然而,命运的丝线,并未真正断开,只是在更深的暗处,悄然编织着下一次的交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