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浩民见状,急忙过来,局促地搓着手,脸上满是过意不去。
“陈医生,这……这怎么好意思再劳烦您亲自煎药!我来,我来看着火!”
他几乎是抢过陈静手中的蒲扇,蹲在炭盆前,小心翼翼地、一下下扇着火,神情专注,火光映照着他憔悴而认真的侧脸。
陈静没有坚持,仔细交代了文武火的转换、煎煮的时间和注意事项,便悄悄退出了诊室,将这片小小的、弥漫着药香的空间留给了这对在苦难中相互扶持的夫妻。
陈静轻轻带上诊室的门,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生产队大队部办公室。
刚走到窗外,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讨论声,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清晰。
“牛棚塌得彻底,梁都断了,修是没法修了!这天寒地冻的,总不能真让他俩睡在雪地里冻死吧?”这是大队长王铁山粗哑而焦虑的嗓音。
“理是这么个理!王哥,大伙儿都心善,见不得人受罪。可他俩那身份……毕竟是上面下放到牛棚改造的,咱们收留他们,万一沾上点啥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不是给自家、给全屯惹祸吗?”
这是三小队队长王大力务实而谨慎的声音,道出了在场大多数干部内心的真实顾虑。
二小队队长王铁犁重重地磕了磕手中的烟袋锅,叹了口长气,烟雾随着叹息吐出。
“唉,铁犁说得也在理。可话说回来,就算是下放来的,那也是两条人命,咱也不能真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咱屯里冻死饿死,那成啥了?”
屋内陷入一阵沉默,只听见烟袋锅里的烟丝燃烧发出的滋滋声,以及人们沉重的呼吸声。
一直沉默倾听的唐修远此刻开口:“王叔,各位队长,我看这样。大队部旁边那间放杂七杂八农具的旧屋子,虽然小了点,也破旧,但墙壁屋顶还算完整,收拾打扫一下,暂时住人避避风寒应该没问题。就先让他们暂时安置在那里,算是生产队出于人道主义的临时安排。等这场雪停了,天稍微转暖,队里尽快把牛棚重新搭起来,再让他们搬回去。”
王铁山沉吟片刻,与其他几个小队长交换了一下眼神,终于一拍大腿。
“中!修远这法子稳妥!就这么定!那屋堆的破箩筐、旧农具,等下就让人清到仓库角落去,先让他俩有个能遮风挡雪、冻不死的地儿!”
这时,陈静才推门进去,顺势补充道,语气平静如同陈述事实。
“王叔,云教授刚才虽然醒了,但高烧刚退,身子虚,一点寒气都受不得。那农具房久不住人,阴冷潮湿,墙壁都透风。最好能想办法盘个土炉子,再批点柴火给他们,夜里生上火,不仅能驱散寒气防止病情反复,他们也方便热点水、熬熬药,不然这大冷天的,没口热乎气,病更难好。”
唐修远立即表示支持:“静静考虑得周到。柴火先从队里的公共柴垛支一些给他们应急。盘个小土炉不费什么事,下午我就找俩会泥瓦活的后生,用现成的土坯和泥巴,半天就能垒好。”
书记和准书记都发了话,众人自然再无异议,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陈静和唐修远回到小院,欧阳雨桐迎上来,关切地问:“静静,那边……住牛棚的人,没事了吧?”
陈静摇摇头,语气平淡:“人救过来了,没生命危险了,但身子亏得厉害,得慢慢养。”
欧阳雨桐松了口气:“人没事就好。锅里有热着的粥和馒头,你们赶紧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陈静道:“雨桐姐,我们自己来就行,你忙你的。”
她和唐修远默默地吃着早饭,气氛有些沉闷。
唐修远看出她心情沉重,无声地盛了碗热粥,又拿了几个白面馒头放进篮子,推到陈静面前,低声道。
“别想太多,遇到这种事,能帮一把是一把,问心无愧就好。马上就要过去了……会慢慢好起来的。”
陈静点点头,提起篮子:“我给他们送点吃的过去。”
当她再次来到诊室时,药已经喂云冰兰服下,云冰兰正靠着枕头休息,气色比之前好了一点点,钱浩民正用湿布轻轻擦拭她的嘴角。
陈静将粥和馒头递过去:“钱教授,云教授,先凑合着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这一次,钱浩民没有推辞,接过篮子的手微微发颤,低着头,声音沙哑而低沉。
“谢谢……真的太感谢您了……陈医生……”
他先舀起一勺温粥,送到妻子唇边,云冰兰虚弱地吞咽着,目光感激地看向陈静。陈静悄然退到帘子外。
帘子里传来压低嗓音的对话,清晰地传到外间。
“浩民……你也吃点儿……你从昨天晌午到现在,就啃了个冻硬的红薯……” 云冰兰的声音细若游丝,带着心疼。
“我没事,真不饿。这馒头……留着你晚上吃。我……我待会儿还是得去塌了的牛棚那边再看看,看能不能把咱们藏在草铺底下那点玉米面和咸菜疙瘩刨出来……” 钱浩民的声音压抑着艰辛与无奈。
“都塌成那样了,别去了……太危险……再出点事怎么办……”
“没事,我小心点……总能找到点……不能……不能总靠人家接济过日子……” 最后几个字,低得几乎听不见。
听着这压抑的对话,陈静鼻尖阵阵发酸。
这就是这个时代许多知识分子的缩影,骨子里的清高与傲气犹在,却不得不向最严酷的生存现实低头。
下午,王铁山带着两个不太情愿的年轻社员,帮着钱浩民将他们简单到可怜的行李——几乎就是两床又黑又硬、补丁摞补丁的破棉被,几件打满补丁的旧衣服,搬到了那间刚刚简单清扫过的农具房。
王铁山看着在寒风中相互搀扶、蹒跚前行的钱浩民和云冰兰,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陈静开始抓药,对王铁山说:“王叔,云同志的高烧还没完全退净,需要继续用药。我把这几副药给他们拿过去,顺便交代一下怎么煎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