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两间茅屋之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
顾清辞将兔肉炖得烂熟,混着林秀秀送来的粗饼,虽算不得珍馐,却是他流落至此后,吃得最踏实、最温暖的一餐。他留了一多半肉汤在锅里温着,自己只吃了一小碗和半张饼便饱了。
收拾完碗筷,他坐在油灯下,开始仔细处理今日采回的药材。黄芩需除去残茎,柴胡要抖净泥土,黄精则需反复蒸晒。这些工序繁琐,却能让药材的价值倍增。他做得专注,微弱的灯光勾勒出他清瘦而认真的侧影。
夜风透过新修好的篱笆缝隙吹入,带着山野的凉意。顾清辞拢了拢衣襟,正觉有些寒意,却听见隔壁传来一阵轻微而持续的砍削声。
他并未在意,只当是萧屹在整理明日进山要用的器具。
然而,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他这边的屋门被轻轻叩响了。
顾清辞心中微讶,起身开门。门外,萧屹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个刚刚做好的、略显粗糙但十分厚实的木门栓,还有几块形状不规则的木料。
“给你的。”萧屹将门栓递过来,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挡风。”
顾清辞接过那沉甸甸的木门栓,触手是新鲜的木料质感,边缘甚至被细心地打磨过,并不扎手。他这才明白,方才那阵砍削声,竟是在为他做这个。
“多谢……”顾清辞心头暖流涌动,这声感谢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真诚了些。
萧屹没应声,目光越过他,看向屋内那盏摇曳的油灯,以及桌上摊开的药材。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走进屋,拿起那几块木料,走到窗户旁。顾清辞这屋的窗户,只是用破旧的麻布勉强遮挡,根本抵不住夜间的寒风。
只见萧屹比划了一下窗口的大小,然后用手掌抵住木料边缘,也不见他如何用力,只听“咔”的一声轻响,那木料竟沿着纹理被他徒手劈成了大小合适的两块!他如法炮制,很快将几块木料处理成合适的形状,然后不知从何处摸出几枚粗铁钉,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巧匕首的刀柄作锤,“咚咚”几下,便将一块厚实的木板严丝合缝地钉在了窗户内侧。
寒风瞬间被挡在了外面。
顾清辞站在一旁,看得有些怔忡。这个男人,似乎总能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解决他生活中的困窘。武力、狩猎、木工……他仿佛无所不能,却又将所有的能力,都用在了这些细微之处。
钉好窗户,萧屹又扫视了一圈屋内,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柴火上——已经所剩无几。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出去。
顾清辞以为他回去了,正想关门,却见没过多久,萧屹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一大捆劈砍得整整齐齐的干柴,堆放在了顾清辞的灶房墙角,足够他用上好几日。
做完这一切,萧屹似乎才满意。他看向顾清辞,最后目光落在他因为忙碌而略显单薄的衣衫上,停留了一瞬。
“早些歇息。”他留下这四个字,再次转身,消失在夜色中,并细心地为顾清辞带上了那扇如今已栓得牢牢的木门。
屋内彻底安静下来。
没有了漏风的呜咽,没有了寒意侵袭,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和桌上药材散发出的淡淡清苦气息。
顾清辞走到窗边,摸了摸那块尚带着新木清香的挡板,又看了看角落里那堆得满满的干柴,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厚实的门栓上。一种久违的、名为“安心”的情绪,如同温润的泉水,缓缓包裹住他冰封已久的心脏。
他从未想过,在这帝国最偏远的山村,在一个最破败的茅屋里,会被一个相识不过两日、沉默得像块石头的男人,用这样一种笨拙却极致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起来。
这种守护,不带任何言语的粉饰,却比任何华丽的承诺都更有力量。
他吹熄了油灯,躺回床上。屋内不再冰冷,被褥似乎也沾染了暖意。窗外,是寂静的山野和漫天的繁星。
这一次,顾清辞很快便沉沉睡去。睡梦中,那令人心悸的家族倾覆、流离失所的惶恐,似乎都淡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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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顾清辞是被一阵浓郁的米香唤醒的。
他有些茫然地起身,推开被栓得牢牢的屋门,只见灶台上,那个他平日煮粥的小陶罐正冒着腾腾热气。他走过去,掀开盖子,里面是熬得恰到好处的粟米粥,稠糯香甜。
陶罐旁边,还放着两个剥好了壳、煮得白嫩滚烫的野鸟蛋。
不用说,这定然是萧屹的手笔。
顾清辞洗漱完毕,坐在桌边,慢慢吃着这顿“天上掉下来”的早饭。粥的温度透过陶壁温暖着他的掌心,也一点点熨帖着他孤寂的灵魂。
他吃完早饭,将碗筷洗净,正准备继续处理药材,院门外传来了王婶高亢的嗓音。
“顾小哥!顾小哥在家吗?”
顾清辞应了一声,走出门去。只见王婶挎着个篮子,脸上带着八卦和好奇的笑容,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满脸探究的村妇。
“顾小哥,听说昨儿个里正带着他家秀秀来给你送饼了?”王婶挤挤眼睛,压低声音问道,“怎么样?秀秀那丫头可是我们村里一枝花,里正看样子是有意招你做外甥女婿呢!”
其他几个妇人也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顾小哥你一表人才,跟秀秀姑娘正相配!”
“要是成了,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到时候可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啊!”
顾清辞被这阵仗弄得有些窘迫,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眼角余光瞥见隔壁院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萧屹扛着锄头,像是要下地的样子。他今日穿了一身更旧的短打,裤腿上还沾着泥点,但那冷峻的面容和迫人的气势却丝毫未减。
他目光淡淡地扫过那群叽叽喳喳的妇人,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停留,径直朝着村外的田地走去。
然而,就在他经过顾清辞院门的那一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肩上的锄头柄,看似随意地、轻轻地在那新扎的、结实的竹篱笆上敲了一下。
“笃。”
一声不大不小的闷响。
正在热烈议论的妇人们声音戛然而止,不约而同地看向了萧屹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排崭新的篱笆,脸上纷纷露出了些许忌惮和了然的神色。
王婶干笑了两声,拍了拍顾清辞的胳膊:“那个……顾小哥,我们就是随口说说,你别往心里去。你忙,你忙哈!”说完,便拉着其他妇人,匆匆忙忙地走了,仿佛生怕走慢了,就会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盯上似的。
顾清辞站在原地,看着瞬间清净下来的院门,又看了看那被萧屹“敲”过的篱笆柱,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更多的,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
这个男人,甚至无需言语,只需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能为他挡去所有不必要的纷扰。
他转身回屋,看着桌上那些等待炮制的药材,心中第一次对“未来”生出了模糊的期待。或许,这片陌生的山野,这个冰冷的茅屋,真的可以成为一个……家。
而构筑这个家的,除了他自己,似乎还多了一个,沉默如山、却细致如发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