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与学生们的热烈交流尚未平息，庭院里的温度却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度。
一直闭目凝神的沈墨轩，终于缓缓站起了身。他没有看那些匠人，也没有看林知理，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蹲在总控台上的悟情仓鼠，以及正在人群边缘试图用鼻子拱开一个挡路士子靴子的粉红博美【小甜甜】。
他的动作很慢，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力，让嘈杂的庭院渐渐安静下来。连那些兴奋的匠人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停下了讨论，有些不安地看向这位须发皆白、面容肃穆的老者。
“林山长。”沈墨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方才论天象，辩算器，皆是学问之争，各有理路，老夫姑且听之。”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直指林知理：“然，有一事，关乎根本，非学问可辩，乃人伦大防！尔等书院，聚拢妖异，藏纳非人，令此等异物近于帝侧，混迹于学子之间！此乃取祸之道，乱国之源！今日当着天下人之面，尔可能自辩清白？！”
“妖异”二字，如同两块寒冰，砸进了方才还有些升温的庭院。许多人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看向悟情仓鼠和粉红博美的眼神重新充满了惊惧和排斥。就连那些对书院产生好感的工匠，此刻也面露迟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
徐阁老等人精神一振，这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手锏！学问可以辩，道理可以讲，但这种触及根本安全和人伦底线的指控，看你如何辩白！
孙悟空在门口冷哼一声，金箍棒蠢蠢欲动，但想起林知理的叮嘱，强忍了下来，只是眼神不善地盯着沈墨轩。
墨十七、赵琰、苏婉清三人也紧张起来，他们知道这是书院最敏感的一根弦。
林知理面对这骤然凌厉的指控，脸上并无慌乱。她甚至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
“沈先生所言，‘妖异’之谓，在于其‘非人’之形，‘非常’之能，是吗？”林知理平静反问。
“自然！”沈墨轩斩钉截铁，“人有人道，妖有妖途。混淆界限，必生灾殃！史书所载，凡妖异近于人君，皆致祸乱！”
“好。”林知理不再看他，而是转向马代码，“马先生，将‘蜃楼仪’准备好。”
马代码早就等着了，闻言立刻和墨十七跑到光学角，掀开一块巨大的油布。下面露出一套更为复杂、由多面巨大铜镜、透镜和烟雾发生器组成的装置。这是他们根据古籍中“海市蜃楼”的记载，结合光学原理，耗费多日打造的“大杀器”。
“诸位，请看。”林知理指向庭院一侧相对空旷的地方。
马代码点燃特制的烟雾香（产生稳定少烟的白色雾气），调整铜镜和透镜的角度。墨十七则摇动一个手柄，驱动镜面缓缓转动。
只见在白色烟雾的氤氲中，光线经过复杂镜阵的折射、反射、聚焦，竟然在半空中，清晰地投射出了一幅活动的影像——那是一座微缩的、却细节毕现的城池景象！有城墙、有楼阁、有街道、甚至还有微小的人影在走动！光影变幻，栩栩如生，仿佛将千里之外的某座城市，搬到了这西山庭院之中！
“啊——！”人群中爆发出巨大的惊呼。许多人吓得连连后退，以为是仙法或妖术！就连一些官员士子也骇然变色。
“妖术！果然是妖术！”徐阁老指着那光影城池，声音发颤。
林知理却朗声道：“诸位稍安！此非仙法，更非妖术！不过是利用光线反射、折射、成像之理，将远处或虚构的景象，投射于此而已！此乃‘格物’之学中，‘光学’之一用！”
她让马代码暂停，烟雾稍散，影像消失。然后她亲自走到装置旁，指着那些镜片和透镜，简单讲解其原理。“如同方才演示的日食模型、潜望镜，皆基于对光线的认识。这‘蜃楼仪’，不过是将其复杂化、放大化。它能造出幻影城池，也能用来演示星辰运行、地形勘探，甚至……在战场上制造假象迷惑敌人。”
她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人群，最终落回沈墨轩脸上：“沈先生，按您方才所论，这‘蜃楼仪’能凭空造出如此逼真幻象，其‘非常’之能，远超会说话的仓鼠、会变小的狗。那么，它是否也算‘妖异’？制造并使用它的我们，是否更是‘妖人’？”
沈墨轩眉头紧锁，盯着那已经停止运行的复杂装置，一时竟无言以对。他精研义理，却对这种实实在在的“奇技”缺乏了解，无法像驳斥算学那样轻易将其归类为“小道”或“篡改天意”。这玩意儿……太直观，太有冲击力了。
林知理趁热打铁，不再纠缠“妖异”的定义，而是直接切入核心：“评判一物一人，是观其形，还是察其行？是因其‘非人’而一概恐惧排斥，还是看其是否遵纪守法，是否于国于民有益？”
她走向悟情仓鼠。悟情仓鼠会意，从总控台上跳下，迈着小官步走到场中央。面对无数道或恐惧或好奇的目光，它不慌不忙，用那带着电子混响的声音开口（再次引起一片惊呼）：
“书院数据统筹监察，悟情，见过诸位。”它像模像样地作了个揖（如果仓鼠能作揖的话），“吾之本源，确非常类。然自苏醒以来，遵循书院规条，协助处理观测数据，厘清逻辑谬误，未伤一人，未害一物。敢问，吾之‘行’，可有违背律法、伤害人伦之处？”
它说得条理清晰，态度不卑不亢，倒是让不少人的恐惧消减了几分——这仓鼠，好像……挺讲道理？
林知理又示意粉红博美【小甜甜】。粉红博美扭扭捏捏地走过来，它实在不习惯被这么多人盯着，但还是努力挺起胸脯（虽然效果是更圆了）。
“此乃书院祥瑞安抚使，【小甜甜】。”林知理介绍，“它嗅觉敏锐，性情温和，擅长寻找失物、安抚情绪。”她看向周淳安博士，“周博士，可否请您将方才不慎掉落的那枚玉佩，随意藏于观中某处？”
周淳安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果然玉佩不见了（其实是被孙悟空趁他不注意摸走了）。他点点头。
林知理对粉红博美道：“【小甜甜】，去找找周博士的玉佩。”
粉红博美立刻抖擞精神，鼻翼翕动，开始在人群中穿梭。它绕过腿脚，钻过凳子，很快锁定了一个方向——跑到观星台后方堆放杂物的角落，对着一个破瓦罐“汪汪”叫了起来。
墨十七过去翻开瓦罐，果然，那枚温润的玉佩就在其中。
“这……”周淳安接过失而复得的玉佩，有些惊讶。他虽然知道这狗有点特别，但没想到找东西这么利索。
“若此能为官府寻踪觅迹，助百姓找寻失物，其‘能’，是善是恶？”林知理问。
最后，她看向门口早就按捺不住的孙悟空。
孙悟空嘿嘿一笑，一个筋斗翻到场中，引得又是一阵惊呼。
“俺老孙齐天大圣孙悟空的名号，想必有人听过。”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大大咧咧道，“不错，俺是猴子得道，会七十二变，能腾云驾雾。但俺老孙保唐僧西天取经，一路降妖除魔，受封斗战胜佛，可有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如今在这书院，俺就是个看门的，顺便教教这几个娃娃怎么……呃，强身健体！可有危害谁了？”
他说话间，拔下一根毫毛，吹口气，变出几只活蹦乱跳、憨态可掬的小白兔，在人群中跳来跳去，引得几个胆大的小孩惊呼欢笑。“看，变几个兔子玩玩，也算‘妖术害人’？”
林知理总结道：“形貌非人，能力特异，便谓之‘妖’，加以排斥毁灭，此乃上古蒙昧之举。今时今日，我们能否更明智一些？判其善恶，当观其行止，察其用心。若其能守规矩，存善念，有可用之才，为何不能容之、用之、与之共处？闭目塞听，一味排斥未知与不同，岂非因噎废食？”
她目光扫过沈墨轩，扫过徐阁老，扫过所有面露思索、犹疑或动摇的人。
“书院收纳几位特殊存在，非为猎奇，更非蓄谋。而是认为，在这天地新规之下，万物皆有灵，万物皆可为用。关键在于引导与规范。我们愿以书院为尝试，探索一种与‘不同’相处、甚至合作的新可能。这，或许比单纯恐惧排斥，更需要勇气与智慧。”
庭院里再次陷入寂静。这一次的寂静，与之前的剑拔弩张不同，更多的是一种被震撼后的沉思。
沈墨轩沉默地站着，他看着那只条理清晰的仓鼠，看着那只会找东西的粉红狗，看着那个嬉笑怒骂却眼神清正的猴王，又看了看空中似乎还残留着光影痕迹的地方。
他一生信奉的“华夷之辨”、“人妖大防”，在此刻，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来自“事实”与“效用”层面的挑战。
许久，他缓缓坐回座位，没有再看林知理，只是望着地面，仿佛在思考一个极其艰深的问题。
而一直记录个不停的周淳安，笔尖颤抖着，写下了一句与前文风格迥异的话：
【妖耶？人耶？用之善则善，用之恶则恶。形骸之辨，或可缓矣。】
他写完后，看着这行字，自己都愣了片刻，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将笔轻轻放下。
庭院中，阳光穿透晨雾，照亮了那些奇形怪状的装置，也照亮了人们脸上复杂难言的表情。光学制造的幻影已经消散，但某种更深层次的、关于“界限”与“可能”的思考，却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荡起难以平息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