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元最近发现公司里的气氛不太对。
先是市场部的李姐递了辞呈，理由是“老家堂口需要人手，仙家不让在城里打工了”。人事总监汇报时表情古怪，明元看着辞呈上歪歪扭扭的“老仙催得急”几个字，第一次在董事会上揉了揉太阳穴。
接着是技术部两个骨干程序员，平时加班最凶的两个人，突然一起离职。问原因时，一个眼神飘忽地说：“我身上是胡家太爷，得回去立堂口。”另一个更离谱：“我是奥特曼大仙转世，要去拯救宇宙。”
明元让助理去泡了杯浓茶，手指在红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他想起青月昨晚发来的信息，黎颂说的那些市井传闻，还有陈师傅在山上体验的“红尘试心”。
事情不简单。
三天后，当第七个员工——财务部最谨慎的老会计——也来辞职，说她其实是“九天玄女分灵”，要回家给人看事时，明元决定亲自去看看。
他换下西装，穿了件普通的灰色夹克，没叫司机，自己开车在城里转。去了几个最近传闻中“很灵”的堂口附近，坐在车里观察。
景象比他想象的更荒诞。
一个临街的居民楼地下室挂着“伏羲大帝办事处”的牌子，门口排着队。旁边理发店二楼窗户贴着“太上老君人间联络点”，红纸黑字，墨迹未干。更离谱的是，他亲眼看见一个穿着外卖制服的小哥，在等餐间隙拉着路人说：“我看你身上有缘，我乃东海龙王三太子……”
明元坐在车里，手指搭在方向盘上，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些人的眼神，有些是纯粹的愚昧狂热，有些却透着说不清的浑浊，还有少数几个，眼底深处藏着难以察觉的算计。
他想起陈师傅以前说过的话：真正有道行的，多半低调。越是张扬自称神仙转世的，越要小心。
可眼前的景象已经超出了“个别愚信”的范畴。这像是一场……有组织的癔症传播。或者，更糟。
他看着街对面那个“奥特曼大仙”正手舞足蹈地给人“开光”，忽然觉得一阵荒谬的疲惫。商场上的明争暗斗他游刃有余，道门中的邪祟妖魔他也无惧，可眼前这种全民式的、荒诞的“仙家热”，让他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这种时候，他忽然很想去个地方。
半小时后，明元的车停在了小破庙的山门前。庙里很安静，午后阳光透过古树的枝叶洒下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明元没去大殿，径直往后院走。他记得青月说陈师傅最近在“体验生活”。
果然，在后院那棵老槐树下，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师傅穿着洗得发白的旧道袍，正拿着竹耙子收拾落叶。动作很慢，很认真，每一耙都实实在在地把落叶聚拢，再装进旁边的竹筐里。他的气息收敛到了极致，若不是认识的人，真会以为就是个普通的扫地道士。
明元靠在月亮门边看了会儿，忽然笑了。这笑容里有些无奈，也有些释然。
“王道长这‘红尘试心’的法子，还真是彻底。”他轻声自语。
陈师傅似乎没听见，还在专注地扫他的地。直到把那一小片落叶都收拾干净，把竹筐搬到墙角放好，又去井边打了桶水，洗手，擦干。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看向明元的方向。
“来了？”语气平常得就像明元只是下班顺路来串个门。
“来了。”明元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个小铁盒，“带了些茶，王道长在吗？”
“上山采药了，傍晚回来。”陈师傅接过茶叶，闻了闻，“洞庭碧螺春，你有心了。”
两人就在后院石桌边坐下。明元简略说了公司里离职潮和城里见闻，说到“奥特曼大仙”时，陈师傅正在烧水的手顿了顿。
“你怎么看？”陈师傅问，目光落在红泥小炉上跳跃的火苗。
“都疯了！都癫了！癫死了！”明元说得干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石桌，“一个两个就算了，现在满大街都是‘神仙转世’。送外卖的是龙王三太子，扫大街的是王母娘娘，连我们公司那个天天算错账的会计都成了九天玄女——这世界怎么了？”
水开了，陈师傅开始温壶、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法力波动，就是个普通爱茶人的手法。
“还记得牛马力那个罐子吗？”陈师傅将一杯清茶推到明元面前。
“记得。提炼过的‘厌败之气’，专门坏人运势、蚀人心智。”
陈师傅端起自己那杯茶，轻轻吹了吹，“其实这种事物对于咱们这种清心寡欲的修行人来说，未必会如何。但是在普罗大众中……”他顿了顿，“它就会像病菌一样传播。不需要谁特意播种，只需要告诉他们有不劳而获的方式——放大人们内心的贪婪、虚荣、逃避现实的欲望，再给这些欲望一个‘仙家’的出口。这种子一旦种下，等苗长起来了，人们只会以为是自己‘仙缘到了’，不会想到源头。”
明元握紧了茶杯：“可我们就这么看着？看着这群人这么疯下去？”
陈师傅沉默了片刻，看向山下的城市：“聚沙成塔。个人的愚信无大害，但成千上万人同时产生的混乱愿力、痴妄执念，聚集起来，就是一股可观的能量。可以用来养某些东西，也可以……扰乱一方气运。”
“那我们动手啊！”明元身体前倾，“找到源头，破了这局——”
“然后呢？”陈师傅打断他，目光平静，“今天破了这个‘奥特曼大仙’，明天还会有‘蜘蛛侠大仙’。破了‘伏羲大帝办事处’，还会有‘女娲娘娘联络点’。老王让我体验的，就是‘不出手的智慧’。”他望向山下，声音里有一丝罕见的疲惫，“你当我不想管？可这件事……是各种原因的融合。为什么这些人会相信？因为贪念，因为欲望，因为现实太苦，需要个虚幻的寄托。我们知道了原因，所以……我们反而无法做什么。”
明元愣住了。他从未见过陈师傅露出这样的神情——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一种深刻的无奈。
“你是在说……”明元缓缓道，“‘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
陈师傅点头：“这个道理，我这些日子才算真正体会出来。但我们现在做不到‘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的状态。这世道……人心太满了，满得装不下清静。”
“那就看着这些人这么下去？”明元的声音低了下来。
“渡可渡之人。”陈师傅轻轻转着茶杯，“以后你会发现，这世上能度的人会越来越少。而我们能帮的……也不多了。”
两人一时无话。山风拂过，带来松涛声和隐约的钟声。夕阳把陈师傅洗得发白的道袍染成暖金色，他坐在那里，像一尊静默的雕像。
“那我还能做什么？”明元终于问。
“回去正常工作，留意异常。”陈师傅说，“青月和黎颂那边，我会提点。你这几天有空，多来观里坐坐。”
“陪你扫地？”
“陪我喝茶。”陈师傅又给他续了一杯，“山下的热闹，有时候在山上看，更清楚。”
明元端起茶杯，碧绿的茶汤里映出蓝天白云。他忽然觉得，自己刚才在城里感受到的那阵愤怒和荒谬感，不知何时已经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沉重的东西。
傍晚时分，王道长背着药篓回来，看见明元也不惊讶，只说了句“留下吃饭”。斋饭简单，一粥两菜，三人坐在暮色里安静吃完。
临走时，明元站在观门口，回头看了一眼。陈师傅又拿起扫帚，在扫暮色中的庭院。王道长在廊下整理草药，动作缓慢从容。
山下的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那片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明元忽然想起陈师傅刚才说的话：“渡可渡之人。”
他发动车子，驶入夜色。后视镜里，小破庙的轮廓渐渐隐入山影。
这一夜，明元睡得很晚。他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这片孕育出“奥特曼大仙”和“九天玄女分灵”的城市，第一次觉得，有些东西比妖魔鬼怪更难对付。
梦里没有神仙转世，只有山间的钟声，和扫帚划过石板的沙沙声。还有陈师傅那句轻轻的话：
“我们能帮的……也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