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被轻轻带上,屋里终于静了。
南木依旧闭着眼,可刚才每个人的嘴脸,都在她心里画得清清楚楚 —— 苏漪的尖酸,沈玉薇的伪善,蒋氏的贪婪,苏璃的藏锋,苏砚散漫下的觊觎…… 一个个鲜活又丑陋,像幅泼了墨的鬼画符。
她缓缓睁开眼,眸子里没有半分刚 “醒” 的迷茫,只有一片清明。
项嬷嬷在旁边看着她,眼里满是担忧:“小姐,你好了,南府的东西,绝不能落入他们手里!”
南木轻轻摇了摇头,用口型说:“都记着呢。”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
她倒要看看,这些披着人皮的豺狼,能得意到几时。
镇南王苏恒一早就去上朝,对府里发生的事倒是一无所知,因为他也从不关心西跨院的事。
苏恒踏入府门时,暮色已沉,廊下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
管事低着头上前回话,声音发颤,特意将这一天西跨院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还将 “病危” 二字咬得很重。
他听着,眼皮都没抬一下,脚步没停,玄色朝服的下摆扫过阶前的残雪,只喉间发出个含混的 “嗯”,像在应付一只聒噪的蚊子。
“知道了。” 最后,他只吐出三个字,声音平稳得像深潭,听不出任何波澜。
管事愣在原地,他原以为老爷至少会问几句详情,或是关心或是皱着眉斥责几句,可这反应…… 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苏恒径直穿过回廊, 管家跟在后面,看着王爷挺直的背影,心里打鼓 —— 这反应,让人捉摸不透。
他原以为王爷至少会追问一下,说词他都在心里准备好了,毕竟三小姐也是王爷的血脉。
苏恒穿过月亮门,没有往慈安院去,也没朝西跨院瞥一眼,径直走向自己的靖澜堂。
苏恒年轻时也算美男子,战场上多次受伤,回京后这些年工于算计,脸相都变了。
脸是刀削般的轮廓,眉骨高突,眼窝略深,一双眸子是沉沉的褐,看人的时候总像在估量什么,是朝堂的风向,还是眼前人值几分利用价值。
他鼻梁高挺,唇线薄而紧,不笑时嘴角往下撇,带着天然的疏离。
笑起来也多半是冷笑,弧度刚到颧骨就僵住,像怕泄露了什么软肋。
他的指腹和虎口结着层厚茧,指甲修剪得极短,透着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府里人都怕他,不仅怕他的威严,更怕他那深不见底的心思。
前一秒还在跟二夫人讨论园子里的牡丹,后一秒就能冷不丁问起库房的账目。
刚赏了苏琰一把好弓,转头就罚他在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只因为他说了句 “南境的蛮子不足为惧”。
他极少去西跨院,偶尔路过,也从不往里看。
有次南木痴傻着跑出来,差点撞掉他手里准备送给老夫人的纯金头面,他只皱了皱眉,让亲兵把人 “送回去”,语气平淡得像处理一块挡路的石头。
没人知道,他转身时,目光在南木那件打补丁的旧棉袄上停了一瞬,又飞快移开,仿佛那点异样会灼伤他的眼。
他是镇南王,是朝堂倚重的柱石,是王府说一不二的天。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当年临州那个穷小子,爬到如今的位置,脚下踩碎了多少东西。
南依的笑,南木的哭,那些柔软的、温暖的过往,早就被他亲手封进了心底最深的角落,上面压着兵权、爵位和数不清的算计。
偶尔在梦里,会听见南依喊他 “恒哥哥”,声音软得像临州的春水。
他惊醒时,窗外的月光正落在当年南圣手送他的兵书孤本上,冰冷的光刺得他眼疼。
他会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跨院的方向,那里黑漆漆的,像个被遗忘的伤口。
此时,堂内烛火通明,亲兵早已备好了热茶,他摘下披风扔给下人,指尖捏着茶盏的耳,却没喝,只望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出神。
死而复生?还打了人? 他想起那年,南木被从临州府接回来时,怯生生地躲在项嬷嬷身后,攥着块帕子,见了他连 “爹” 都不敢喊。
后来突然就痴傻了,眼神空茫,见了谁都只会嘿嘿笑,像个没魂的木偶。
府里人怠慢她,克扣她用度,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管 —— 一个痴傻的女儿,留着已是念及南依那点情分,难不成还要他花心思护着?
可现在,眼看没气了,却又活了,还能动手打人。
苏恒指尖在茶盏上轻轻敲击,发出笃笃的轻响。
他想起南依临终前攥着他的手,眼神恳切:“恒哥哥,护好木儿……” 那时他正忙着朝堂争权,只含糊应了,转头就把这茬抛在脑后。
南依的死,南木的痴傻,于他而言,不过是后院里几件无关痛痒的琐事,远不如他的前程,朝堂的博弈重要。
“王爷,二夫人派人来,她温了王爷最爱喝的乳鸽汤,请王爷过去。” 亲兵在门口请示。
苏恒抬眼,放下茶盏, “让张嬷嬷自己领二十板子,” 他突然对门外吩咐,声音冷硬。
亲兵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可是头一遭王爷为西跨院动二夫人的人。
苏恒见亲兵没动,头也没回,只将茶盏狠狠砸向门外。
亲兵吓得一个激灵,赶紧小跑着去传令。
他是镇南王,王府的规矩由他定,谁也别想踩着痴傻女儿翻出风浪。
夜色渐深,靖澜堂的烛火亮了又暗。
他闭上眼,听着院外巡逻兵甲胄碰撞的声响,眼前却闪过南木三岁时粉雕玉琢的模样。
小南木扎着双丫髻,穿着鹅黄色的短袄,像只圆滚滚的春燕,南依带她来靖澜堂送汤药。
他坐在案前擦剑,小南木托着腮看他磨得锃亮的剑刃映出自己的影子。
“爹,这剑上的花纹像不像娘绣的缠枝莲?” 她伸出小胖手,指着剑鞘上的暗纹。
苏恒手上的动作顿了顿,低头看她,嘴角牵起笑意:“有点像。等你再长大些,爹教你认剑上的纹路。”
“我不学这个。” 南木晃着脚丫,发髻上的红绳跟着晃荡,“我要学骑马!像爹一样,骑最快的马!”
苏恒被她逗笑,放下剑,将她捞起来放在膝头。
“想学骑马?” 他捏了捏她的脸蛋,“那得先长大。”
他教她认兵书里的地图,她一学就会,比几个哥哥姐姐都强。
她用小手指着临州府的位置:“爹,这里是外祖家,对不对?” 苏恒点头,她又指向边关的方向,眼睛亮晶晶的:“爹在这里打坏人,等我长大了,就去给爹送伤药,用娘教我的法子,很快就能治好爹!”
他闻言,指尖在地图上顿了顿,突然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柔和:“好,爹等着我的木儿送药来。”
可十二岁回到王府时,他只看到一双怯生生的眼,早已没了当年的聪明伶俐。
他揉揉眉心,将那点异样压下去 —— 不过是个傻子罢了,本就是个累赘。
只是不知为何,后半夜竟梦到南依,她站在西跨院的栀子花丛里,望着他,眼神哀怨,像在问 “你答应我的,做到了吗”。
他突然心烦意乱,翻身而起,再无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