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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晚清道光二十年(公元1840年),鸦片战争的炮火击碎了“天朝上国”的虚妄幻象。《南京条约》的墨迹未干,西方列强已循着不平等条约的特权,从政治、经济两途对中国展开蚕食——通商口岸的开放让外国工业品如潮水般涌入,城乡手工业者赖以生存的技艺迅速凋零;关税自主权的丧失,更使清政府的财政雪上加霜。为填补因鸦片贸易流失的白银(道光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年均外流超千万两),以及支付高达两千八百万两的战争赔款与赎城费,清廷将负担尽数转嫁百姓,赋税骤增一至三倍,各级官吏更借机盘剥,苛捐杂税层出不穷。

与此同时,地主阶级趁民之危兼并土地,天灾亦连年不绝,黄河决堤、南方旱灾接踵而至,农民颗粒无收却仍要承受多重压榨。民族矛盾与阶级矛盾交织激化,反抗的火种在大地上蔓延:从零散的抗粮抗税,到规模渐增的农民起义,最终在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年末,洪秀全于广西金田振臂一呼,太平天国运动的烈火席卷南方。而在四川云阳的七曜山脉,一场规模不大却折射着时代困局的剿匪之战,正随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的烈日,悄然拉开帷幕。

—正文—

咸丰元年(公元1851年)九月,七曜山的日头如烧红的铜盘,悬在光秃秃的山脊上空,山石被晒得发烫,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尘土气息。一支两百余人的清军队伍,正沿着狭窄的山道缓缓前行——兵士们头上的竹编红缨尖顶圆帽蒙着厚尘,暗红色的缨穗黏成一团;身上的军服早已褪色,原本应是靛蓝色的布料泛着灰黄,前襟缝缀的“兵”字磨损得只剩模糊轮廓;脚上多是草绳编织的草鞋,鞋底磨穿的人干脆赤脚,脚掌沾着泥污与细小的血痕;手中的兵器更是杂乱无章:少数人扛着锈迹斑斑的鸟铳、腰挎缺刃的刀牌,多数人握着杆红缨枪,枪缨蔫蔫地垂着,还有些人索性提着农家常用的粪叉、连枷,活像一队临时拼凑的流民,全无正规军的模样。

山道旁的一块巨石上,一名清军将领骑在一匹矮小的西南战马上,手持着一杆单筒望远镜正极目远眺。他身披着一件浅蓝色的清军制式棉甲,棉甲边缘已经磨损严重,甲衣上的铜钉间还沾着草屑与泥土,头顶戴着的红珠凉笠虽已褪色,红珠却被擦拭得发亮。

清军将领名叫李雨农,字云飞,现任云阳县绿营千总,他有着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庞,典型的西北汉子模样,这个月他刚过完三十岁的生辰,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从军多年,他的眼神一向锐利,但此刻却透着几分沉郁。

上个月,水口镇的刘员外携周边乡镇的乡老士绅,一同来到云阳县衙前哭诉,称七曜山安庆寨的土匪频繁下山劫掠,不仅抢粮夺财,更有乡民被掳走,请求陈知县派兵围剿。作为云阳县绿营的主要将领,剿匪安民本是李雨农的职责,陈知县便将这差事交予他。

为此次行动,李雨农筹备了半个月:从驻守县城和各汛地的绿营兵中抽调一百七十人,又从陈知县处调来三十名快班衙役,合计两百余人;筹集了可供半月使用的粮草辎重,还检修了仅有的几杆鸟铳。只是七曜山地势陡峭,山道狭窄处仅容两三人通过,且山高林密,极易遭遇埋伏,这一路行来,李雨农始终勒着马缰绳,目光不断扫过两侧的山林。

良久,李雨农收起手中那杆黄铜单筒望远镜——镜筒上的包浆已磨亮,是他从军十余年的老物件——转头看向身侧同样身披棉甲的将领,沉声道:“王把总,本官记得没错的话,顺着这条山道再走七八里,便该到飞鹰涧了吧?”

被称作王把总的将领闻言,握着缰绳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胯下的战马似被惊动,不安地打了个响鼻,蹄子在山石上蹭出细碎的火星。

王把总名叫王震,字一鸣,三十多岁的年纪,长着一副黝黑粗糙的面容,是常年日晒雨淋的痕迹。他是云阳本地的世袭绿营把总,从军已有十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但此刻,他原本平静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慌乱,随即迅速压下,身体微微前倾,欠身回道:“回千总,正是。再往前行几里地,就能看见飞鹰涧的峭壁了。”话音稍顿,王震终究按捺不住心底的疑虑,抬眼看向李雨农的侧脸,“大人突然问及此地,可是……察觉这飞鹰涧有什么不妥?”

李雨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右手,轻轻掸了掸衣摆上沾染的尘土,指尖却不自觉地摩挲起腰间系着的一块青玉佩——玉佩呈椭圆形,表面刻着简单的云纹,边缘有一道细小的裂痕。这块玉佩是道光二十八年(公元1848年),李雨农在飞鹰涧附近剿匪时所得:当时他带了五十名兵士,本想突袭一股盘踞在涧边的土匪,却在飞鹰涧的木桥上中了埋伏。飞鹰涧两岸峭壁如削,涧底水流湍急,撞击着岩石发出轰鸣,唯一的通道是一座架在半空的木桥,桥板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作响。那次伏击,七个弟兄或被土匪砍中坠涧,或因桥板断裂失足落下,连尸身都没能寻回,这块玉佩便是从一名阵亡弟兄的腰间取下,留作念想的。

“不妥倒说不上。”片刻后,李雨农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沉郁,“只是飞鹰涧地势险峻,两岸峭壁无路可攀,涧底水流湍急,唯一的木桥又窄又旧,本就是易守难攻之地。听闻那安庆寨的匪首余盛,盘踞此地年余,熟悉七曜山地形,且行事狡诈,若他侦知我等出兵剿匪,难保不会在此地设伏。为大军安全着想,还是派探马先行探查一番为好。”

王震闻言,立刻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黝黑的脸上满是恳切:“千总所言极是!此事便交由卑职来办,定不会出纰漏。”他顿了顿,起身时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几分,“另外,卑职愿率本部五十名兵士充当前锋,为大军开路——卑职手下的人多是本地出身,熟悉山路,若遇变故,也能第一时间应对,为后续队伍争取时间。”

李雨农嘴角微扬,眼底露出几分赞许。王震跟着他已有三年,性子沉稳,做事扎实,从不冒进,历次剿匪都冲在前面,却从不多言邀功。李雨农颔首应道:“甚好。你向来稳妥,此事交予你,本官放心。”话音刚落,他似是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探马探查时,别只盯着飞鹰涧。沿途的黑风口——那处密林茂密,适合藏人;还有断石桥——桥面只剩半块石板,旁边是深沟,这两处也是易设伏的地方,一并探查仔细,不可遗漏任何痕迹。”

“卑职明白!”王震高声应道,声音洪亮,在山道间传出不远便被山林吞没。他转身走向队伍前排,目光扫过待命的兵士,很快锁定两名身材精悍、背着短弓的斥候,沉声道:“王成、赵二明!你二人即刻出发,沿山道前行,着重探查飞鹰涧、黑风口、断石桥三处,若发现土匪踪迹,或有异常痕迹,立刻返回禀报,切记不可贸然深入!”

“得令!”王成与赵二明齐声应道,翻身跨上身边的两匹快马——这是队伍里仅有的几匹战马中的两匹,专门供斥候使用。两人双腿一夹马腹,马蹄扬起一阵尘土,顺着山道疾驰而去,转眼便消失在前方的林影里。

安排完斥候,王震又从队伍中点出五十名手持藤牌、腰挎短刀的步兵——这些人都是他麾下的兵丁,多是从云阳本地招募的,熟悉山地作战。王震走到兵士们面前,双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沉声道:“都打起精神来!随我做前锋,行军时保持五步间距,藤牌护在身前,左手握牌,右手持刀,若遇敌袭,立刻结成圆阵,护住两翼!谁也不许退,若有畏缩者,军法处置!”

“是!”五十名兵士齐声应和,声音虽不算洪亮,却透着几分坚定,藤牌与刀鞘碰撞,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山林间格外清晰。

一切安排妥当,王震再次翻身上马,朝着李雨农的方向抱拳行礼:“千总,前锋队已整装完毕,随时可以出发!”

李雨农抬手一挥,语气郑重:“去吧。切记‘谨慎’二字,不可贪快。主力队伍一刻钟后跟进,若遇险情,即刻发射响箭示警,本官会立刻派兵支援。”

“诺!”王震调转马头,对着前锋队大喝一声“出发”,随即率先策马前行,五十名步兵紧随其后,踩着沉稳的步伐,沿着山道缓缓向前。阳光穿过云层,在他们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而前方的七曜山脉,峰峦连绵,密林如墨,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支队伍,连山间的风都透着几分寒意。

在距离清军队伍约五六里的遮阳坡,一支两百余人的队伍正静静趴在缓坡深处的灌木丛中——这是安庆寨的土匪。遮阳坡的坡度并不陡峭,与下方的山道落差仅十余丈,距离不过百余步,站在坡上能清晰看见山道上的动静,且坡上的灌木丛茂密,枝叶繁盛,正好将人遮掩。

一个身材瘦小、穿着短打布衣的青年,如同猿猴般在山石与灌木丛间灵活跳跃,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响。这青年名叫小三子,是安庆寨的斥候,专门负责探查清军动向。小三子很快来到缓坡顶端,蹲在一个面容冷峻、身材高大的短发男子身边,压低声音禀报,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庆幸与喜悦:“大当家,狗官军的探马已经过去了,没往这边来,应该没发现咱们!”

短发男子正是安庆寨大当家余盛,年约三十,面容俊朗,双目如星,自带不怒自威的气场。其左肩一道刀疤斜斜延伸至胸膛,那是去年山贼火拼时留下的印记,亦是他在山寨立足的勋章。

余盛身边,蹲着一名身穿灰色道袍的高瘦老者,年约五十,头发花白,手里握着一根铜烟杆,烟锅里没有烟丝。这老者名叫徐鸿福,本是云阳县郊一座小道观的道士,道观被土匪烧毁后,走投无路投奔了安庆寨。徐鸿福没有战斗力,却识些字,会算账目,便被余盛任命为“军师”兼大管家,负责管理山寨的粮草、账目与后勤,入寨半年,从未亲手杀过人。

听闻探马已走,徐鸿福明显松了口气,握着铜烟杆的手不再发抖,却仍皱着眉头,看向余盛,语气带着几分迟疑:“大当家,咱们既然提前侦知了官军来袭,为何不在他们必经的险要之地设伏?尤其是飞鹰涧——那地方只有一座窄木桥,只要咱们拆了桥板,或在桥对岸设伏,官军根本过不来,凭借飞鹰涧的地势,咱们完全能拒敌于外。可您偏偏选在这遮阳坡,此地无险可守,若是伏击失败,咱们安庆寨两百多号人,怕是要全军覆没啊!”

余盛闻言,沉默片刻,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目光扫过坡下的山道,声音沉得像山间的岩石:“老徐,我且问你,咱们山寨现在还有多少存粮?”

徐鸿福愣了半刻,下意识回道:“库房里只剩二十石糙米了,还掺了不少糠皮。寨里算上女人和孩子,一共两百三十六口人,若是省着吃,一天每人两小碗稀粥,最多能撑十天。”话刚说完,徐鸿福便反应过来——余盛担心的不是能不能击退官军,而是能不能活下去。若是在飞鹰涧设伏,即便暂时挡住官军,对方只要围而不攻,等到山寨粮尽,所有人都会饿死。

“你明白了就好。”余盛微微叹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咱们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不是官军的刀枪,是粮食。若是只把官军打退,他们迟早还会再来,到时候咱们粮尽兵疲,还是死路一条。所以咱们要的不是‘击退’,是‘歼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夺了他们的军粮,这样既能解眼下的粮荒,也能让官军短期内不敢再犯七曜山。”

余盛顿了顿,目光转向飞鹰涧的方向,继续道:“飞鹰涧虽险,但只要那清军将领不是傻子,必会派探马探查,到时候咱们的埋伏就会暴露,双方在涧边对峙,打成攻坚战。官军有后方补给,能耗得起,咱们耗不起。这遮阳坡是官军必经之路,且此地看着平坦,无险可守,他们必不会多想,咱们在此设伏,正好出其不意。只有这样,咱们安庆寨才有生的希望。”

“大当家,我……我明白了。”徐鸿福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这句话,心里又愧又怕。作为山寨的大管家,他本该最先想到粮草问题,可这些天,他满脑子都是官军来袭的场景——夜里总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清军抓住,推到刑场上砍头,以至于听闻官军动向时,注意力全在“如何挡住官军”上,反倒忽略了山寨最致命的粮荒。徐鸿福低头看着自己的道袍下摆,指尖微微发抖:余盛将山寨的后勤交给他,是对他的信任,可他却因恐惧乱了分寸,实在不该。况且这世道,安庆寨若覆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道,既无田产,又无亲友,走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

余盛见徐鸿福低头沉思,脸上时而露出懊恼之色,便知他已想通其中关节,也没有再多说。在余盛看来,徐鸿福虽胆小怕事,却忠诚可靠,且管账、调度人手极有章法,是山寨不可或缺的人。只要能扛过这次危机,消除他对官军的畏惧,日后山寨遇到大事,他便能成为一个可靠的帮手。

余盛抬手拍了拍徐鸿福的肩膀,目光重新投向山道,眼底闪过一丝狠劲:“小三子,再去山道边盯着,官军一进伏击圈,立刻回来报信。告诉弟兄们,都把家伙握紧了,今天这一战,要么活,要么死,没有第三条路!”

“哎!”小三子应了一声,再次钻进灌木丛,身影很快消失在枝叶间。缓坡上重新恢复寂静,只有风穿过树叶的“沙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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