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的余韵还顽固地盘踞在顾风开裂的识海里，嗡鸣回响，像万千根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他单膝拄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全身筋骨针扎似的疼。祭坛在垂死挣扎般剧烈摇晃，巨大的星辉石砖带着断裂时的刺耳尖啸，纷纷扬扬砸落深渊，溅起一片混沌尘埃的烟雾。
身下的地面在瓦解、下陷，像一个不断扩散的噬人伤口。
而那块悬浮于祭坛核心、遍布裂痕的青铜碎钟，此刻却像是活了。原本死寂、沉重、只余腐朽气息的残破古物，通体流淌着一层薄薄的、介于虚实之间的混沌微光。那光晕流转，所过之处，连狂砸下来的碎石都诡异地放缓了坠落的速度，仿佛撞入了无形的泥潭。
一股难以形容的意志，沉重、蛮横、带着历经万劫的古老与荒芜，正透过那混沌光晕，一寸寸地侵染顾风全身的感知。
“……蝼蚁！”
声音不是从耳朵进入，而是直接炸响在灵魂深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沉甸甸的冲击力，震得顾风眼前又是一黑，喉头腥甜翻涌。
那声音苍老，沙哑，却掩不住骨子里的狂悖与傲慢，如同高高在上的古老魔神垂眸俯瞰一只草芥间的虫豸：
“竟敢以一丝逍遥道韵，触动混沌……谁给你的胆子？是你那可怜的微末修为，还是……那点可笑的、快消散的……所谓前世记忆？”
顾风猛地抬起头，嘴角溢出的鲜血在沾满灰尘的下巴上划出刺目的痕迹。混沌钟的光晕映在他眼底，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深处，却在极度的痛楚和虚弱中，燃起一丝绝不屈服的狂野和不属于少年人的深邃。
那不是开元境修士的眼神。
他强迫自己挺直被砸弯的脊背，任由断骨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隔着翻滚的混沌尘埃与虚无，迎向那钟体微光中逐渐凝聚的无形视线。
“胆子？”顾风的声音嘶哑破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和穿透力，盖过了祭坛崩塌的轰鸣，每个字都像磨砺过的石子，“来自我‘曾’是谁！”
他吐出一口带着血沫的浊气，眼神在瞬间变得如同亘古不变的星辰。
“本座，逍遥神帝！”
时间仿佛被钟体散发的那层混沌微光冻结了一瞬。
“哈！”
短促、冰冷、充满了无尽嘲讽意味的笑声在顾风整个神魂中炸开，那笑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碾碎信念的力量。
“神帝？逍遥神帝？”那苍老的声音重复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最锋利的刀片刮擦骨头，“就是那个被九天十地尊为逍遥万物皆自在，御道而行，无人可挡的……神帝？”
“一个连混沌钟万分之一的真名威能都承载不住，神魂脆弱得像风中残烛，境界连蚂蚁窝里的蚁后都不如的小小开元境修士？”那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混沌洪流猛冲魂魄，“你说你是祂？何其荒唐！何其可笑！一个残魂，附着在一具破烂皮囊上，就敢觍着脸自称万古神帝？！”
那沉睡万古的混沌之灵，借钟体凝聚的意志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向顾风摇摇欲坠的神魂防御！这是最直接的羞辱，最赤裸的试探。若顾风是假的，仅此一下，那层摇摇欲坠的“神帝”伪装就会被彻底碾碎，精神随之崩溃。
顾风身体猛地一弓，如同被无形的巨蟒缠身绞紧。灵魂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前幻象丛生，仿佛看到自身神魂在混沌意志下寸寸开裂、被碾作飞灰的恐怖景象。喉咙里涌上更加浓烈的血腥味，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
“前世”的记忆碎片在神魂激荡中更加清晰地涌现出来——那是站在星海之巅的孤高身影；是以逍遥道韵，踏足寰宇间最危险禁忌之地的从容；是以无上神威，引动诸天道则合鸣的磅礴之音……
而此刻的狼狈、孱弱、挣扎求生……
两种截然相反的境遇在他体内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的自我撕成两半！
一声闷哼从喉咙深处挤出，带着濒临溃散的尾音。
那混沌钟的意志更加汹涌，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气息，似乎要彻底碾碎这“伪神帝”最后的尊严：“怎么？被戳穿就要趴下了吗？可怜的小虫子……”
就在这万钧重压，精神即将彻底绷断的刹那，顾风眼底深处的星辰之光骤然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亿万年沉淀的绝对孤寂与漠然！
“放肆！”
一声低喝，并非通过嗓子嘶吼，而是以灵魂直接震荡虚空！声音不高，却瞬间刺穿了混沌意志的喧哗与崩塌的噪音，如同冰冷的寒流冻结了时空。
伴随着这声灵魂的咆哮，一直被死死压制的最后一丝神帝本源气机，如一根细弱却无比坚韧的丝线，随着他喷出的一口精血，陡然爆发！
那气息微弱至极，如同风中烛火，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超越规则的崇高意味。
笼罩祭坛废墟的混沌微光，毫无预兆地一滞！
如同奔腾的星河骤然撞上无形的壁障！
那古老、傲慢、充满毁灭压迫感的声音，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巨兽，戛然而止。
祭坛崩塌坠石的“轰隆”声变得遥远模糊，整个毁灭的空间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那口吐出的精血，并未溅落尘埃。它悬停在顾风身前的虚空中，被残留的、引而不发的混沌之光包裹着，丝丝缕缕难以理解的微小符文在血珠内部生灭流转，一闪而逝。
“……这缕气息……”
混沌钟意志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再是纯粹的暴虐嘲讽。那声音深处，第一次透露出一种极其稀少的、近乎无法理解的迟滞和……震动？像是从万古的沉睡中彻底惊醒，触及了某段早已尘封、却刻骨铭心的烙印。
“这股味道……”
混沌钟意志的声音变得极其缓慢，每个音节都仿佛承载着足以压垮星辰的重量，在无声坍塌的祭坛上空沉沉滚过。
“是祂……一缕……”
“不……不对！”
那声音猛地尖锐起来，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难以解释的惊怒与……难以置信的探寻！残破的青铜碎钟本体骤然剧烈嗡鸣，嗡鸣并非有规律的钟声，而是毫无节奏的震荡，仿佛其内部的意志陷入了混沌风暴般的自我冲突！钟体表面流淌的混沌微光瞬间变得狂暴紊乱，色泽从玄奥深邃的暗灰不断变幻，爆发出刺眼的灰白光芒，紧接着又坍缩成能吞噬一切的暗沉虚黑！光芒的颜色与强度在瞬息之间激烈轮转，搅动着周围本就破碎的空间碎片，形成了一个小型的能量风暴漩涡！
漩涡的中心，便是顾风。
他承受着最直接的冲击，感觉自己的骨骼在这狂乱的威压震荡中哀鸣，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解体。但这一刻，他强行将所有的生理痛苦和精神上的摇摇欲坠压缩进身体最深的角落，只留下那双眼睛——黑沉得如同古井，深邃得映照不出任何外界的光怪陆离，唯有绝对的冷寂。
那不是开元境该有的眼神。
那是神帝俯瞰棋盘的目光！洞穿万古，直视本质！前世逍遥之道的核心意蕴被他强行凝练，化作无形锋芒，穿过层层狂暴的混沌异象，刺向钟体核心那尚未完全成型的意志之源。
没有解释，没有辩解，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一种无形的质询：看清了吗？
混沌钟那狂暴无定的光芒异象和混乱的嗡鸣在这纯粹直视下，像是被无形的界域隔绝，猛地向内坍缩！光芒瞬间回敛，嗡鸣戛然而止，只余下一种沉重如实质的压力悬在空中。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静默后，那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嘶哑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混沌海的底部艰难捞出，不再有之前的碾压气势，却更多了一种沉沉的、仿佛能压塌万古的重量：
“……有趣。” 声音低沉，在废墟的死寂中回荡，“当真是……有趣。”
“一缕残魂……竟染着祂的气息……跨越了不可言说的劫数……附身于这弹指即灭的微末蝼蚁之躯？”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审视万古兴衰的漠然：“小东西……汝之名？”
顾风心中微微一凛。这老怪物不再纠结于神帝身份的真伪，却点出了“祂”这个字。那个与“顾风”前世的陨落有莫大关联的恐怖存在？“劫数”……指的是那一战？
但此刻并非深究的时机。他压下翻涌的思绪，语气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意志：“顾风。”
“顾风……” 那声音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平凡无奇的字眼，像是在品味某种复杂难言的悖论，“渺小如尘埃……却又承载着万古的悖逆……”
老魔的意志在顾风的神念中流转，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他识海边缘构筑的防线。
“名字？于我何意？”混沌钟的声音带着亘古的孤寂与不屑。
“蒙昧未开之际便已吞吐混沌……流离万界，破碎沉沦……历经过的主人？哼！” 那声音里带着对“主人”二字最深沉的轻蔑，仿佛在谈及脚底的泥沙，“不过都是时间长河里偶尔触碰的尘埃！强大也好，腐朽也罢，强名之？一个代号罢了！‘器灵’？‘老魔’？呵呵……”
最后的冷笑并非针对顾风，而是对这无尽虚空的嘲弄。
苍老而桀骜的神念在顾风识海深处停顿片刻，如同飓风过境后的短暂平静：“最后一个……那家伙，喊我‘老魔’。”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你，也可如此唤之。”
话音刚落，那种无处不在的混沌威压如潮水般急速退去。
顾风只觉得全身一松，那股仿佛要将灵魂和肉体同时挤碎的恐怖压力瞬间消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眼前阵阵发黑，差点直接瘫软下去。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强行凝聚起一丝涣散的精神，拄着膝盖支撑住身体，深深吸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粉尘刺激着肺部。
祭坛核心那块残破的青铜碎钟光华尽敛，只余下一种沉重的、饱经磨砺的金属质地感，静静悬浮。刚才的混乱狂暴，如同未曾发生。但它与顾风之间，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坚韧的联系，如同无形的线，顽强地连接着。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方寸碎钟内蕴含的恐怖力量，如深渊般沉凝，哪怕这联系如同蛛丝般微弱。
这是初步掌控的权柄！
虽然微弱如风中残烛，却是撬动混沌的第一步！
“老……魔？”顾风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试探性地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主动循着那缕无形的联系，试图触碰混沌钟的核心。不再是单方面的威压对抗，而是掌控者之间的第一缕试探性交流。
嗡……嗡……
钟体极其轻微地嗡鸣了两下，似应非应。一股冰冷的、带着古老疏离与玩味审视的意念，顺着顾风的试探传递回来。没有语言，只有极其细微的精神涟漪。
像是在说：叫吧，蝼蚁。
顾风嘴角微不可查地扯了一下。这脾气，倒是与“老魔”二字很是相配。
“好，老魔。”顾风彻底稳住心神，识海中的大梦天书缓缓翻开一页，散发出守护心神的微光。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祭坛崩塌后扬起的无尽尘埃，望向外界幽暗的森林深处。刚才在意志交锋的巅峰时刻，他似乎察觉到一丝微弱而熟悉的波动从森林某处传来，带着血腥气和一种紧迫的求救意味……
他缓缓站直了身体，沾染血污与尘土的衣袍下，一丝丝精纯的星辉之力艰难地在干涸的经脉中重新流淌起来，如同暗夜中复苏的星光之河。虽然缓慢，却透着一股历经混沌锤炼后的、更加凝练的内核。他摊开手掌，意念微动，掌心上方一缕肉眼难辨的、似灰似白的混沌气流凭空出现，周围极细微的光线都微微扭曲了一下。
虽然只是微末，但这是混沌钟真正的力量！属于他顾风的初步掌控！
身后那块沉默悬浮的残破青铜碎块，表面几道细微到可以忽略的陈旧斑驳痕迹，在流转的光线下，似乎有那么极其微小的、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淡化了那么一丝丝。
顾风深吸一口气，将那微不可察的混沌气流收回掌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