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归的船在里漂了多久?
他数过,船桨划了三百六十万下。每一下,都是七百零一年里一个位面的情感残响。可当他抬头,前方依然是浓稠的黑暗,像时间本身化作了墨汁。
直到第十七印的光芒从船头灯盏里漏出,照见了一扇门。
门是虚掩的,没有实体,只是一个,孤零零地悬在无的中央。门缝里泄出的光,让云归的眼眶瞬间刺痛——那光,是的光。
上纪宇宙海,到了。
他推开门的瞬间,听到了哭声。
亿万生灵的哭,不是悲惨的哭,是被一点点擦除时的不甘。那些哭声化作实体,像水母般在宇宙海里漂浮,每一只触须都连着一段被虚无之潮吞噬的记忆。
云归的小船刚驶入,就被哭声包围。第十七印自动展开,形成光幕护住船身。但光幕在哭声中迅速黯淡,因为那些哭,是最喜欢的饵料。
少掌柜!
身后传来归期的声音,云归猛地回头,看见茶肆的归火竟顺着苏瑶的锁链烧了过来,在船尾形成第二盏灯。
你怎么来了?
茶肆不能没光,归期的脸在火焰中闪烁,我添了把柴。
两把火,让船稳住了。
云归这才看清上纪宇宙海的模样——没有星辰,没有位面,只有一片灰白的海。海里沉浮着无数,是死去位面留下的空腔,像被掏空的蚌。
而在海的中央,有一个青年。
青年身穿云氏一脉的玄纹长袍,眉心燃烧着半枚印记——不是十七道,是九道。那是上纪云氏的最高修为,九转轮回印。
他对面,飘着一团光。
光里传来冰冷的交易声:云暮,签了这份净身契,你云氏一族可免于虚无之潮。代价是,剥离所有情感,成为下一纪元的裁决之种
你的后人,会成为新的虚空行者,继续维系宇宙海平衡。
这是你们唯一的生路。
云暮的手,悬在契约上方,指节发白。
他身后,是云氏最后的族人,不足百人,个个脸色灰败,像风中残烛。他们看着族长,眼神里有恐惧,有绝望,但更多的是……不舍。
不舍这即将毁灭的宇宙海,不舍彼此,不舍那些还没说完的话。
父亲,一个少年从人群中走出,眉眼与云暮七分相似,别签。签了,我们就不是人了。
不签,我们连灰都剩不下。云暮的声音像被砂纸打磨过,虚无之潮以情感为食,我们越爱,它越壮。
那就别爱了!少年红了眼,我不爱您,不爱母亲,不爱族人了!我们断情绝爱,自己也能活!
他说着,竟要自断心脉。
云暮一掌劈在少年后颈,将他打晕。他抱起儿子,对族人惨笑:
要我亲手断情,我做不到。但……为了你们活,我可以不当人。
指尖终于触到契约,准备落下。
等等!
云归的船,撞碎了哭声的包围圈,停在云暮十步之外。
云暮猛地回头,看见一个眉心十七印的少年,提着一盏火,火里烧着七百零一年的故事。
你是谁?他警惕,九转轮回印化作屏障。
云氏后人,第七百零一代,云归将归火高举,来还您一盏灯。
火光照亮契约。契约上的文字在火中扭曲、融化、重新排列。
云暮脸色大变:这是……烬火?不可能,烬火在上纪就已失传!
没失传,云归把火塞进他心口,只是被藏起来了。
您摸摸,烫不烫?
云暮下意识地捂住心口,那朵微弱的火,像一根针,扎进了他行将熄灭的情感核心。
烫。
疼得钻心。
却让他想起了儿子出生时,自己第一次抱起那团小肉的触感。
虚无之潮吃情感,云归看着周围灰白的海,但吃不够七百零一年的量。
您这宇宙海才多大?九万个位面?我们那,七百万个位面,情感全被归火炼过,虚无吃了七百年,才吃了一半。
您这点潮,不够它塞牙缝。
云暮愣住: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云归笑了,眉眼弯弯,像在说一个很好笑的笑话,您不用断情绝爱,因为您这点爱,人家看不上。
虚无之潮仿佛听懂了,灰白的海翻了个浪,表示不屑。
云暮:
他身后的族人:
契约上的光,因这突如其来的而黯淡了几分。
所以,云暮心口的火越烧越旺,烧得他声音都恢复了温度,我不用签?
不用,云归指着契约,但这东西,得您自己烧。
为什么?
因为您签了,我们的宇宙海,也会受到影响。云归收起玩笑,神色认真,时间是个圈,您这头的因,会结在我那头的果。
您签了,七百零一年后,我爹就得面对更凶的虚无。
所以爷爷,他第一次喊了这声称呼,为了您素未谋面的孙子,也为了您怀里那个不想断爱的儿子——
撕了它。
云暮低头,看着怀中晕厥的少年,又看着心口那朵烧得他眼眶发热的归火。
他忽然笑了。
笑得像七百零一年后的云舒,笑得像终于等到春天的茶农。
他抬手,九转轮回印化作九根火柴,凑到心口的归火上。
火苗舔上契约,契约纸页迅速蜷曲、发黑、成灰。
在最后一角焚尽的瞬间,上纪宇宙海传来一声叹息——不是失落,是解脱。
灰白的海开始倒流,虚无之潮褪去,露出海底残留的位面种子。
那些种子,在归火的余温中,开始发芽。
而云暮,在火光中看向云归:第七百零一年,你们那边……过得好吗?
云归想了想,点头:挺好的,开了间茶肆,生意不错。
就是缺个老祖宗,镇不住场子。
您要是有空,他笑着递过去一只新茶盏,去喝杯茶?
云暮接过茶盏,心口的归火顺着手腕,烧进盏底,留下一个印记。
【云氏·归期】
他愣住了。
这茶盏,云归解释,编号第七百零一,专给云氏族人用。
您拿着它,无论在哪,都能找到回家的路。
路的那头,有茶,有人,有……归期。
云暮攥紧茶盏,泪如雨下。
上纪宇宙海的苍穹,裂开了缝。
缝里,漏下七百零一年后的光。
两界的时间,在这只茶盏上,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