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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国踩灭的烟头在廉价地毯上烫出焦痕时,窗外正传来收废品三轮车的铃铛声。那“叮铃咣当”的声音,破旧、疲沓,像这午后阳光里浮动的灰尘一样,是这栋城中村筒子楼背景噪音里永恒不变的一部分。烟头那一点猩红,在鞋底与地毯粗糙的尼龙纤维短暂而用力的摩擦下,迅速黯淡、碎裂,只留下一团边缘蜷曲、中心发黑的暗褐色印记,确实像极了一只被瞬间灼伤、定格在垂死挣扎状态的昆虫翅膀。几根熔化的尼龙丝粘连在一起,形成一种丑陋的、玻璃质感的硬痂,而周围未被完全焚毁的纤维则因高温而卷曲、收缩,在几乎不可察的气流中极其微弱地颤动着,仿佛每一根扭曲的纤维都在无声地控诉着这场微型灾难,控诉着这粗暴的、心不在焉的终结。一股混合着烟草焦油和燃烧聚酯纤维的、甜腻而刺鼻的化学气味,猛地升腾起来,顽强地穿透了屋内原本弥漫的、由墙角霉斑的潮湿气、隔夜饭菜的馊味以及廉价烟草陈年积垢共同构筑的复杂气息,在这间不过九平米的出租屋里,与窗外飘来的废品车金属锈蚀味、远处马路隐约的车尾气味混合,形成了一种具体可感、几乎可以用手触摸的压抑。

这压抑的中心,是李建国手里那张纸。一张被反复揉捏、又勉强展开的月考物理试卷。卷面上,用红笔勾勒出的“47”分,像两道新鲜的、狰狞的伤口,刺眼地趴在卷首。那红色,比他刚刚踩灭的烟头更灼热,比他工装裤膝盖上最斑驳的油漆点更让他感到一种钝痛。

“四十七分?”李建国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不是地理上的远,而是某种精神上的隔阂,带着一种长期与金属、砂轮和重型机械打交道后浸入骨子里的、金属摩擦般的嘶哑与疲惫。他粗糙、指缝里嵌着似乎永远洗不掉的黑色油垢的手指,死死捏着那张单薄的试卷,因为用力,指关节不受控制地泛出青白色,试卷边缘被捏得皱成一团,微微颤抖着。“这就是你天天鼓捣那些破机器人的结果?”

少年林小满站在离门最近的墙角,仿佛随时准备夺路而逃。他身上那件蓝白相间的校服,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处尤其明显,但更显眼的是那里沾染的深褐色机油痕迹和一片灰黑色的铅笔灰,像某种不为人知的勋章,又像是无声的挑衅。他的目光没有与父亲喷火的眼睛对视,而是低垂着,落在父亲那条洗得发白、膝盖处布满斑驳的灰白色乳胶漆斑点的工装裤上。那些涂料斑点,年深日久,已经干涸龟裂,形成无数细密、无序的纹路。此刻,在林小满的眼里,这些裂纹诡异地与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影像重叠了——那是上周六,在青少年活动中心那间临时充当赛场的教室里,他那个命名为“探索者一号”的机器人,在完成最后一项越障任务时,因为一个微小的齿轮卡死,主电路板上一条关键线路过热烧断时,留下的那一道焦黑、扭曲的裂纹。一模一样的不规则图案,一个宣告了父亲粉刷生涯的某个瞬间,一个则终结了他整整三个月的熬夜和希望。

房间里陷入了死寂。只有窗外收废品老汉不紧不慢的吆喝声,“废纸板、旧电视、烂铜烂铁拿来卖——”拖着长音,渐行渐远。楼道里不知谁家的水壶烧开了,尖利的哨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像一根针,试图刺破屋内的凝固的空气,却徒劳无功。

李建国往前踏了一小步,廉价复合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嘎吱”一声呻吟。他扬了扬手里的试卷,纸片哗啦作响,像秋风扫过落叶。“说话啊!哑巴了?当初你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啊?说搞那个机器人不影响学习!说上次月考是意外!这就是你的不意外?”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那金属摩擦感更重了,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暴怒,“我起早贪黑,跟水泥沙子打交道,跟油漆味儿拼命,供你上学,是指望你将来有出息,不是让你摆弄那些铁疙瘩,最后给我考个不及格回来的!”

林小满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但没发出声音。他的视线从父亲的裤腿,移到了自己脚上那双开了胶的旧运动鞋上。鞋帮上,还沾着上次去废旧市场淘换零件时蹭上的泥点。他想说,这次物理考试最后那道关于电路设计和能量转换的大题,正好用到了他调试机器人传感器时研究过的知识,他只是因为时间太紧,最后一步计算仓促出了错;他想说,为了不耽误学习,他都是做完所有作业、复习预习完毕之后,才在深夜打着手电筒,蒙在被子里悄悄组装调试;他甚至想告诉父亲,那个“破机器人”在之前的编程和创意设计环节都拿了高分,如果不是最后意外,很有可能进入市赛……但这些话,涌到喉咙口,却被父亲那灼热、失望、愤怒的目光硬生生堵了回去,变成了一团苦涩的硬块,哽在那里。

“你看看这分数!”李建国把试卷几乎戳到林小满的鼻尖上,“四十七分!离及格线还差着一大截!你让我怎么跟你妈交代?嗯?她每次打电话来,问的都是你成绩怎么样,身体好不好,我他妈的还得帮你圆谎,说挺好,挺好!”他猛地挥了一下手臂,带动一阵风,吹动了桌上几张散落的草稿纸,上面画满了各种机械结构和电路图。“我真是……我真是恨不得……”

他的目光扫过房间角落。那里有一个用旧木板和砖头搭起来的简陋“工作台”,上面凌乱地堆放着电烙铁、万用表、一小盒一小盒的电阻电容、几块不同型号的电路板,以及那个“罪魁祸首”——一个大约三十厘米高,由各种金属件、塑料齿轮和电线缠绕拼凑而成的、勉强能看出人形的机器人。机器人的一只“眼睛”(一个红色的LEd灯)还微弱地亮着,另一只则黯淡无光,一条机械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那是上周比赛失败时撞击障碍物留下的创伤。

看到这个机器人,李建国的怒火似乎找到了具体的宣泄口。他一个箭步冲过去,伸手就要去抓那个在他看来如同“玩物丧志”标志的铁疙瘩。

“不要!”一直沉默的林小满终于发出了声音,带着惊恐的哭腔。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扑过去,想要拦住父亲。

但已经晚了。李建国的大手已经抓住了机器人冰冷的躯干。那粗糙的手指,能稳稳握住沉重的油漆喷枪、能灵巧地刮平腻子,此刻却带着毁灭性的力量。

“就是这些破铜烂铁!就是它们迷了你的心窍!”李建国低吼着,手臂用力,想要将机器人从桌上拽下来。

“它不是破铜烂铁!”林小满忘乎所以地尖叫起来,双手死死抱住父亲的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少年的力量出乎意料地大,或许是因为绝望的爆发。“它叫‘探索者一号’!我花了三个月时间!它……它差点就赢了!”

“赢?赢个屁!”李建国被儿子的反抗彻底激怒了,他用力一甩胳膊,林小满被带得一个趔趄,撞在旁边的铁架床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而那个机器人,则在拉扯中从李建国手中滑脱,“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几个细小的螺丝和齿轮崩飞出来,滚落到角落的阴影里。那条原本就受伤的机械臂,应声断裂,彻底脱离了主体。

时间仿佛静止了。

林小满怔怔地看着地上散架的机器人,又抬头看着暴怒未消、胸口剧烈起伏的父亲。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颤抖着,眼眶迅速泛红,但他死死咬住下唇,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那是一种混合了心痛、委屈、愤怒和巨大失望的眼神,远比刚才的沉默更让李建国感到不适。

李建国也看着儿子,看着他那双和自己年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此刻却盛满了陌生情绪的眼睛。他看到了那眼神里的执拗,看到了那种对一件“无用之物”近乎疯狂的珍视。这眼神,让他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一些被他深埋已久的东西。他举着的手,还保持着抢夺的姿势,僵在半空中。手背上,青筋虬结,还沾着刚才蹭到的机油。

屋里只剩下父子两人粗重的呼吸声。那团地毯上的焦痕,似乎还在散发着最后一丝余热。窗外,收废品的铃铛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隔壁夫妻开始为晚饭琐事争吵的模糊噪音,锅碗瓢盆的碰撞声,还有一个孩子尖细的哭闹声。生活的洪流,在这栋楼的每一个格子里继续奔涌,唯独在这一间九平米的屋子里,空气像是铅块一样沉重。

过了不知道多久,也许只有几十秒,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李建国缓缓放下了手臂,那股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消弭,只留下无尽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无处言说的挫败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沾满油漆和泥灰的、开了线的劳保鞋,又看了看地上那个支离破碎的机器人,还有散落一地的零件。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是想继续呵斥?还是想解释自己为何动怒?或者,是想问一句“摔坏了没有”?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弯下腰,不是去捡那个机器人,而是默默地、笨拙地,用指尖将那个刚刚被他踩灭、还带着余温的烟头捡了起来,捏在手心。然后,他转过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到门口那个充当烟灰缸的旧罐头瓶边,把烟头丢了进去,发出一声轻微的“嗒”。

他背对着林小满,望着窗外被对面楼房切割成窄条的天空。夕阳的光线斜射进来,在他布满皱纹的额角和灰白的鬓发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的肩膀,那个曾经能扛起百斤水泥袋的肩膀,此刻显得有些佝偻。

“……”他喉咙里咕哝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几乎含混不清,“……晚上……想吃什么?”

他没有等林小满回答,或许也知道得不到回答。说完,他便拉开门,走了出去。老旧的合页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门在他身后轻轻掩上,没有关严,留下一条缝隙。楼道里传来他沉重的、一步一顿的下楼脚步声,越来越远。

房间里,只剩下林小满一个人。他依然靠着铁架床站着,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慢慢地蹲下身,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将地上那个摔坏的机器人主体,以及那颗滚落的红色LEd“眼睛”,还有那截断掉的机械臂,一一捡拾起来,捧在手心。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混合着机油和灰尘的味道。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冰冷的、布满划痕的机器人躯干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轻微地抽动起来。但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吸气声。

窗外,城市的喧嚣依旧,孩子的哭闹声停了,夫妻的争吵也变成了模糊的低语。夕阳的光线移动着,将房间分割成明暗交织的块垒。那团地毯上的焦痕,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下,变成了一团更深的、模糊的阴影。空气里,刺鼻的烧焦味渐渐淡去,墙角霉斑的潮湿气息,似乎又重新占据了上风。桌上那张写着“47”分的试卷,一角被风吹得轻轻卷起,又落下。

一切都静止了,又仿佛一切都在无声地沸腾。这九平米的空间,承载着两代人的沉默、期望、失败和那些无法言说、却沉重如山的爱。

“说话!”李建国猛地一掌拍在房间中央那张锈迹斑斑的折叠桌上。铝制的桌腿发出一阵尖锐的、不堪重负的呻吟,整个桌面都随之剧烈晃动。桌上那碗吃了半截、早已凉透的泡面,浑浊的汤汁从碗边溅出来,几滴油腻的液体正好落在摊开的物理试卷上,迅速晕开一片黄褐色的污渍,与那个刺眼的红色“47”分笔迹交融、渗透,使得分数变得模糊不清,像一团在湿柴上挣扎、即将缺氧熄灭的火苗,徒留难看的痕迹。

林小满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浑身一颤,肩膀下意识地缩紧。他死死盯着试卷上那片正在扩大的油渍,仿佛那污渍正在吞噬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分数,也吞噬着他微弱的辩解勇气。“我……我下次会考好。”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细若蚊蝇,几乎被窗外重新清晰起来的收废品吆喝声盖过。这话语苍白无力,连他自己听着都感到心虚。

“下次?”李建国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充满了不信任和疲惫。他没有看儿子,而是习惯性地从那条沾满斑点的工装裤口袋里,掏出一包被揉得皱巴巴的“大前门”香烟。烟盒已经瘪了,他用力抖了抖,才磕出一根同样有些弯曲的烟卷。他将烟叼在有些干裂的嘴唇间,动作熟练却带着一股焦躁。啪嗒一声,廉价的塑料打火机窜出橘黄色的火苗,在骤然降临的黄昏暮色中跳动,短暂地映亮了他沟壑纵横的脸庞,尤其是眼角那几道深如刀刻的皱纹,每一道里似乎都藏满了生活的风霜和此刻难以言说的焦虑。他深吸一口,劣质烟草的辛辣气味立刻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与泡面的油脂味、之前的焦糊味混合成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氛围。

“你上个月,还有上上个月,也是这么跟我保证的。”李建国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只有声音穿透过来,带着烟熏火燎后的沙哑,“王老师……你们班主任,今天下午又给我打电话了。”他特意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看看儿子的反应,但林小满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他说你这次物理成绩,又是全班倒数。说你上课老是走神,作业敷衍了事。再这样下去……”他的声音陡然加重,每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连最差的职高都考不上!听见没有?职高都够呛!”

就在这时,窗外收废品三轮车的铃铛声“叮铃咣当”地响到了极近处,仿佛就停在他们的窗下。紧接着,一个拖着长音、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吆喝声清晰地传了进来,穿透了薄薄的玻璃窗:“收——旧电视、旧冰箱、旧电脑、烂铜烂铁哟——”

这声吆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某个开关。它不仅仅是窗外流动生活的背景音,此刻更像是一种尖锐的提示,提示着某种可能降临的、令人恐惧的未来。

李建国夹着烟的手指微微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猛地转过头,望向窗外,但视线似乎并没有焦点。他的胸膛起伏了一下,再转回头时,眼神里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愤怒中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慌和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

“听见了吗?”他指着窗外,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收废品的!你听听!你要是再这么混日子,不好好读书,将来能干什么?啊?你就只能跟着他去收破烂!或者像我一样,天天吃灰喷漆,卖力气!你以为这日子好过吗?”

他的话语像冰雹一样砸向林小满。少年紧紧抿着嘴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头顶。他想大声反驳,想说他不是混日子,他摆弄机器人不是在玩,那里面也有物理,有数学,有他真正热爱和投入的东西,那甚至可能是一条通往与父亲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可是,那个“47分”像一道巨大的铁栅栏,把他所有的理由都死死地关在了里面,无法释放。职高……收破烂……像父亲一样……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碰撞,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窗外的吆喝声渐渐远去,但那声音的余韵,却像幽灵一样,盘旋在这间小小的出租屋里,久久不散。

林小满的视线,像一只受惊后急于寻找藏身之处的小兽,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那张铁架床的底部。昏暗的光线下,床底与廉价地毯之间那道狭窄的缝隙,仿佛是一个通往秘密世界的入口。那里,藏着他的“宝贝”——一个用废弃的金属饼干盒改造的生锈工具箱。盒子表面,穿着泳装的女明星笑容早已被斑驳的锈迹和几道深刻的划痕破坏,但盒子的分量却沉甸甸的,里面装着他从旧货市场、电子垃圾回收点,甚至学校物理实验室丢弃的废料堆里,一点点淘换、积攒起来的“财富”:几个型号不一、有些连铭牌都模糊了的微型直流马达,一堆黄铜和钢材质的、齿牙参差的齿轮,几块烧毁过又被他小心修复、焊点像丑陋疤痕般的电路板,还有五颜六色的电线、各种规格的电阻电容、一个卸自报废手机的红外传感器……这些在父亲李建国眼中与收废品三轮车上货物无异的“破烂”,却是林小满构建梦想的基石。

他的思绪,不受控制地飞回了上周六,那个阳光明媚却与他内心失落形成鲜明对比的下午。市青少年活动中心宽敞明亮的比赛场地里,他的“探索者一号”虽然最终因机械故障折戟沉沙,但在之前的编程展示和创意答辩环节,却赢得了评委们赞许的目光。尤其是那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的老教授,省理工大学退休的 robotics 专家,在比赛结束后,特意走到垂头丧气的林小满身边,温暖厚重的手掌用力拍了拍他单薄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孩子,别灰心。机械故障是常有的事,重要的是创意和实现创意的思路。你的传感器数据融合算法很有想法,对机械结构的理解也超出了同龄人很多。”老教授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你很有天赋,真的。不应该只停留在这种简单的比赛层面。回去好好总结,把机器人改进一下,我建议你去报名参加下个月的省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那里才是你这种想法应该去的舞台……”

“天赋”、“省创新大赛”……这些词汇像一颗颗火种,在那个下午点燃了林小满心中几乎被失败浇灭的火苗。他怀揣着这份隐秘的激动和重新燃起的希望回到家,甚至已经开始在脑海中勾勒改进“探索者一号”的图纸。然而,现实如同一桶冰水,先是月考那惨不忍睹的“47分”,接着便是此刻父亲雷霆万钧的怒火。那份来自权威的认可,与眼前试卷上猩红的数字、父亲暴怒的面孔,形成了无比尖锐、近乎荒诞的对比,让他胸口堵得发慌,几乎喘不过气。

“听见没有?!”李建国的怒吼如同炸雷,将他从短暂的回忆中狠狠拽回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父亲的手指因为用力捏着烟卷而指节发白,烟灰簌簌地掉落在刚刚溅了油渍的试卷上,与红墨水、油污混在一起,一片狼藉。“从今天开始!放学就给老子直接回家!那些破烂玩意儿——”他的目光也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床底,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个让他深恶痛绝的铁盒子,“——统统给我扔了!一件都不准留!”

“那不是破烂!”

林小满猛地抬起头,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陡然拔高了八度,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尖锐和颤抖,像一根被绷得太紧终于断裂的琴弦。长期压抑的委屈、不被理解的痛苦、对梦想的扞卫,在这一瞬间冲垮了恐惧的堤坝。他双眼通红,死死地盯着父亲,胸口剧烈起伏着。

这突如其来的反抗,像一记无形的耳光,让李建国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一向沉默顺从的儿子会如此激烈地顶撞自己。短暂的错愕之后,是更汹涌的怒火被点燃。他“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动作之大,使得他刚才坐着的那个塑料凳子向后猛地滑倒,在廉价地毯上划出两道难看的、带着灰尘的痕迹。

“不是破烂?!”李建国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带着一种金属刮擦般的嘶哑,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林小满完全笼罩,“那你的什么?!你说!是你的前途?还是你的人生?!啊?!”

他的手臂猛地抬起,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指向挂在床头墙壁上最显眼位置的那张奖状。奖状已经泛黄,边角卷曲,上面“红星机械厂”、“年度先进生产技术标兵”的字样和那个鲜红的印章,还依稀可辨,只是被时光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像一件过时的出土文物。

“你看看!你看看这个家!”李建国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悲愤和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你老子我!当年也是厂里技术最好的钳工!车铣刨磨,哪一样不是顶呱呱?这张奖状,那是凭真本事、流血流汗换来的!可那又怎么样?!啊?!”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几乎是在咆哮,“厂子说倒就倒了!饭碗说没就没了!技术标兵?屁!现在还不是得天天陪着笑脸,给人家刷墙、补漏,闻这该死的油漆味、沥青味!你以为靠摆弄你那些小齿轮、小马达就能有出息?就能不步我的后尘?!做梦!”

激动之下,他挥舞的手臂带动了空气,桌上那盏老旧台灯昏黄的光线随之晃动。灯光照射下,空气中那些原本不易察觉的、从父亲工装和工具上抖落下来的细微油漆颗粒和灰尘,此刻清晰地显现出来,它们无序地、密集地飞舞、旋转,形成一个个细小而纷乱的金色漩涡,仿佛是这个家庭纷扰、迷茫未来的微观缩影。

林小满没有去看那张代表父亲昔日荣光却也象征现实落魄的奖状,他的目光,死死地、固执地钉在父亲挽起袖子的小臂上。那里,靠近手腕的地方,有一处明显的、新结的暗红色痂疤,边缘还带着些许红肿。那是上周,父亲在一个道路施工工地做零工,修补沥青路面时,不小心被飞溅的热沥青烫伤的。当时父亲只是随便用冷水冲了冲,连诊所都没去。此刻,那狰狞的伤疤,在灯光下异常刺眼。

他看着那伤疤,又看着父亲因为长期接触化学涂料而变得粗糙、开裂的手指,看着父亲额头上被生活重压刻下的深深皱纹,看着那双曾经或许也有过光彩、如今却只剩下疲惫和愤怒的眼睛。一股巨大的、复杂的情绪汹涌而来,有心疼,有恐惧,有不解,也有一种强烈的、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

“可是……可是那不一样!”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但眼神却异常执拗,他试图解释,试图让父亲明白那截然不同的可能性,“评委老师说……说我有天赋,可以去参加省里的比赛!那不是瞎玩,那是科技创新!将来……将来可以读相关的专业,可以做工程师……”

“狗屁天赋!”李建国粗暴地打断了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讽和更深的不信任,“哪个老师?啊?就是那个给你打47分的物理老师?还是哪个不着调的课外班老师?专门骗你们这些不懂事小孩钱的!科技创新?工程师?就凭你这连及格线都摸不到的分数?!林小满,你醒醒吧!别做白日梦了!”

他深吸一口烟,然后将烟头狠狠摁灭在桌面上,留下一个新的焦痕,动作充满了毁灭性的意味。“我告诉你,现实就是,没有好分数,你连好高中都进不去!没有好高中,你考个狗屁大学!还工程师?到时候,你想去工地搬砖,人家都嫌你力气小!你想跟我一样刷油漆,人家都嫌你不够仔细!”

“收起你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李建国指着床底,语气斩钉截铁,不容任何置疑,“明天,最迟明天晚上我下班回来,要是再看到那些破烂玩意儿,我亲自给你扔到楼下的垃圾堆去!你听见没有?!”

林小满没有再说话。他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口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上那双开裂的球鞋,看着地毯上那团被父亲两次践踏留下的焦痕,看着散落在地的、已经失去光泽的机器人零件。父亲的话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凿子,将他心中刚刚垒起的一点关于未来的憧憬,敲击得粉碎。省创新大赛的火苗,尚未真正燃烧,似乎就要在这九平米的现实寒冰中彻底熄灭了。房间里,只剩下李建国粗重的喘息声,以及窗外无尽的城市噪音,像是为这场两代人之间无法调和的冲突,奏响的沉重背景音。那悬浮的金色尘埃漩涡,仍在灯光下不知疲倦地旋转着,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迷茫与挣扎。

“老李啊,消消气。”一个略显突兀的声音插了进来,打破了父子间剑拔弩张的凝固气氛。隔壁的张婶,一个身材微胖、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端着一盘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韭菜和鸡蛋香气的盒子,推开了那扇并未关严的房门。她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争吵,特意过来劝和的。张婶的丈夫也在外地打工,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同是这栋筒子楼里的租客,平日里和李建国父子还算熟络,偶尔会互相照应一下。

她先是略带责备地看了一眼怒气未消的李建国,然后把目光投向缩在墙角、像只受伤小兽般的林小满,语气温和中带着过来人的劝导:“孩子还小,慢慢教嘛,光发火解决不了问题。”她把那盘韭菜盒子放在摇摇晃晃的折叠桌空着的一角,油脂立刻在桌面的污渍上印出个小圈。“小满啊,”张婶转向少年,语重心长地说,“要听话,好好读书才是正路。你爸不容易,都是为你好。你鼓捣那些机器……唉,又不能当饭吃,是不是?”

林小满依旧死死地咬着下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他对张婶的好意劝解充耳不闻,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窗外某个突然闯入视野的东西牢牢抓住了。他的目光越过张婶宽厚的肩膀,直直地投向窗外——那辆收废品的三轮车还没有走远,正停在楼下的空地上,车主似乎在和另一个住户商量着什么。

车斗里,杂七杂八地堆叠着旧电视的塑料外壳、锈迹斑斑的落地扇铁架、几个瘪了的轮胎,以及一堆看不清原本面貌的金属杂物。就在那堆废品的最高处,一个熟悉的、带有特定棱角和颜色的金属外壳,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他的瞳孔!

那是……那个他用来做机器人躯干的、从一台报废的录像机上拆下来的铝合金外壳!上面还有他亲手贴上去的、代表“探索者一号”编号的银色贴纸一角!

“我的机器人!”

一声近乎撕裂的尖叫从林小满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无法置信的惊恐和绝望。他像一颗被点燃的炮弹,猛地撞开还站在门口附近的张婶,甚至顾不上脚上那双破旧的塑料拖鞋,一只脚上的拖鞋在门槛处被绊掉,他也浑然不觉,赤着脚就冲出了房门。

“小兔崽子!你给我回来!!”李建国的怒吼在他身后炸响,如同惊雷,充满了被无视权威的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大概也没想到,儿子会为了那个“破烂”如此失控。

九月的午后,水泥地面被太阳炙烤得滚烫。林小满赤着的脚底板踩上去,传来一阵灼热的刺痛,但他完全顾不上这些。他的眼睛里只有三轮车斗里那个熟悉的身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跳出来。他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几步就扑到了三轮车旁。

收废品的是个皮肤黝黑、满脸皱纹的老汉,正和楼上的租客点着几张零钱,被这突然冲出来的少年吓了一跳。林小满不顾一切地扒住车斗边缘,踮起脚,伸长手臂。

没错!就是他花了整整三个月时间,省下早餐钱买零件,熬夜一点点组装、调试的“探索者一号”!

此刻,它像个真正的垃圾一样,被随意地扔在废品堆的最上面。原本光洁的铝合金外壳上布满了新的划痕和凹坑,那块他省吃俭用才买来的、用来实现野外长时间作业的小型太阳能板,已经从中间碎裂,蛛网般的裂纹下,晶硅片暴露出来,反射着刺眼的阳光。那条曾经灵活转动、此刻已经断裂的机械臂,以一种极其扭曲、违反物理规律的角度耷拉着,几根电线可怜地裸露在外。机器人身上还沾着不知从哪里蹭来的污泥和油渍,看上去肮脏、破败,毫无生气,与他脑海中那个虽然不完美却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伙伴”形象,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这……这是我的……”林小满的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他伸出手,想要去触碰他的机器人,却又像怕碰碎一个梦境般缩了回来。他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收废品的老汉,“爷爷……这个……这个不能收……这是我的……”

老汉显然没见过这阵势,有些手足无措,看了看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激动得浑身发抖的少年,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这时,李建国也气喘吁吁地追了下来,脸上余怒未消,但看到儿子赤着脚站在滚烫的地上,对着那个破烂机器人失魂落魄的样子,他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强硬所取代。张婶也跟了下来,在一旁担心地看着。

“怎么回事?老李?”收废品的老汉疑惑地问。

李建国没有立刻回答老汉,他大步走到车斗边,看了一眼那个机器人,眉头紧锁,然后对林小满厉声道:“回去!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我不!”林小满猛地转过身,用尽全身力气朝父亲哭喊,眼泪终于决堤而出,“你凭什么扔我的东西!凭什么!这是我做的!是我的!”他指着机器人,“它太阳能板碎了!胳膊也断了!你……你……”他气得说不出完整的话,只是不停地抽噎。

周围开始有零星的邻居被惊动,从窗户探出头来,或站在不远处指指点点。李建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收废品老汉和张婶的面,他感觉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战。

“凭什么?就凭我是你老子!”李建国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我说了不准你再碰这些没用的东西!你看看你的成绩!它就是罪魁祸首!扔了干净!”

“它不是没用的东西!”林小满绝望地反驳,但声音在父亲的强势和周围的目光下显得那么微弱。

张婶见状,赶紧上前打圆场,对收废品老汉说:“大爷,不好意思啊,孩子不懂事,这东西……要不您就先还给我们吧?”她又转向李建国,“老李,少说两句,孩子都这样了,先拿上去再说……”

李建国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看看痛哭流涕的儿子,又看看周围好奇的目光,最后狠狠瞪了那个机器人一眼,像是看着一个引他儿子走上歧途的恶魔。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对收废品老汉说:“东西我们不要了,你处理掉。”

然后,他不再看林小满,转身对张婶生硬地说:“麻烦你了张婶。”接着,他一把抓住林小满的胳膊,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少年的骨头,不顾他的挣扎和哭喊,硬生生地将他往楼里拖去。

“不!我的机器人!你还给我!你还给我!”林小满的哭喊声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赤着的脚板在粗糙的水泥台阶上摩擦,传来火辣辣的疼,但比起心里的剧痛,这根本不算什么。

收废品老汉看着被拖走的少年,又看了看车斗里那个造型奇怪的“铁疙瘩”,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发动了三轮车。伴随着“叮铃咣当”的声响,三轮车缓缓驶离,那个承载着少年梦想和心血的“探索者一号”,随着一车真正的废旧物品,消失在了巷口,奔向它未知的、被粉碎和熔解的命运。

而楼上的出租屋里,新一轮的风暴,才刚刚开始。林小满被父亲粗暴地拽回房间,摔在地上,门在身后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光线和声音,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绝望。

这...这是我的!他颤抖着指向机器人。

收废品的老头停下脚步,浑浊的眼睛打量着他:你家的?我在巷口垃圾箱捡的。

多少钱?我买回来!林小满转身就要回屋拿钱。

晚了。老头摇摇头,已经卖给前面废品站了,五毛钱一斤。

李建国追出来,一把拽住儿子的胳膊:还嫌不够丢人?回去!

爸!那是我的比赛作品!林小满挣扎着,眼泪终于掉下来,它能走直线了,真的!只要再调一下光敏电阻...

走直线?李建国冷笑,你连自己的人生都走不直!

三轮车的铃铛声渐渐远去。林小满蹲在地上,捡起机器人掉落的一颗螺丝钉。阳光下,那颗小小的金属泛着冷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泪。

起来。李建国的声音突然软了几分,回家吃饭。

林小满抬起头,看见父亲伸过来的手上满是老茧和裂口。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抓住了那只手。

明天...李建国清了清嗓子,明天我去废品站看看,要是还在...

林小满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先吃饭。李建国别过脸去,张婶的韭菜盒子要凉了。

回到屋里,林小满发现那张47分的试卷被小心地铺平在桌上,油渍旁边多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下次努力。

窗外,收废品的铃铛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隔壁小孩练习钢琴的声音,磕磕绊绊地弹着《献给爱丽丝》。错音的段落,像极了林小满机器人走路时不太协调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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