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裹挟着秋意钻进巷弄,面馆的玻璃门在风力的推搡下发出吱呀呻吟。门轴锈蚀的摩擦声像老唱片机的唱针,每一次晃动都在松动的门框上刻下无形的年轮。贴着三十年老店字样的磨砂玻璃映出老张佝偻的剪影,裂纹在右下角蔓延成记忆的脉络。
这鬼天气...老张用皲裂的拇指按住抹布,在柜台上划出湿润的轨迹。檀木台面早已被岁月磨去了棱角,那些顽固的水渍像记忆的碎片,刚抹去又渗出新的痕迹。他忽然停住动作,盯着柜台边缘某处——那里有深浅不一的刻痕,是三十年来食客们无意间留下的。最醒目的那道歪斜划痕,让他想起1993年夏天,八岁的儿子踮着脚用铅笔刀刻下的字。
爸,我帮你记着今天卖了几碗!
记忆中的童声与现实中金属碰撞声重叠。老张猛地回头,却只看见不锈钢汤勺从挂钩上晃动的反光。角落里那碗无人问津的拌面早已凉透,凝结的油花在汤面形成半透明薄膜,像被时光封存的琥珀。他下意识摸了摸围裙口袋,里面还装着上周儿子寄来的明信片,烫金邮戳在布料上硌出凸痕。
老样子?
这句话脱口而出时,老张自己都怔住了。声音飘进生锈的排气扇叶片里,在空荡荡的店面中形成诡异的回声。靠窗的四人座上,油渍斑驳的菜单还保持着三十年前的排版,第三行张氏招牌拌面后面用红笔添加的(小份),是妻子在世时最后的笔迹。
叮铃——
门铃突然作响,老张的指节在围裙上蹭出沙沙声。进来的却是隔壁理发店的王婶,她手里铝制饭盒冒着热气:老张头,给你带了点茴香饺子。
放那儿吧。老张用下巴指了指柜台尽头。那里原本放着儿子的小板凳,现在堆着几本过期的食品检验单。
王婶没动,反而凑近打量他:你儿子...还没来电话?
老张抓起抹布用力擦着早已光洁的酱油瓶:前天的越洋电话费够买半袋面粉了。
要我说,当年就不该让他学什么建筑。王婶把饭盒往柜台上一墩,这都三年没回来了吧?
不锈钢饭盒与台面碰撞的脆响中,老张突然抓起收银台上的老花镜。镜腿松动的铰链发出细碎声响,就像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儿子行李箱轮子碾过门槛的声音。
您的饺子要凉了。老张生硬地转移话题,转身去关嗡嗡作响的冰柜。压缩机停转的刹那,他听见身后传来王婶的叹息:你呀,跟这破冰柜一样,制冷不行还死撑着不换...
玻璃门再次开合,带进来的落叶在地砖上打了个旋。老张机械地收拾着碗筷,青筋凸起的手背却在触到某个角度时突然悬停——筷子与碗沿形成的四十五度夹角,在油腻的灯泡下投出锐利的阴影。这个精确的角度让他指关节发颤,因为1998年全市小学数学竞赛前,他就是这样握着儿子的手练习使用量角器。
爸,两条直线相交会形成几个角?
记忆中的提问与现实中水滴声重叠。老张抬头发现是屋顶漏雨了,水珠正落在儿子从前写作业的位置。他恍惚看见三十年前那个总爱用圆规画直线的少年就坐在对面,铅笔屑落在面汤里变成此刻浮在碗边的芝麻粒。而油腻灯泡投下的光斑中,似乎还晃动着那个伏在柜台写作业的小小身影,作业本边缘沾着永远擦不净的面粉指印。
老板,来碗阳春面。
新来的顾客让老张猛地回神。他下意识摸向调料罐,却发现手指正无意识地在柜台划着圆规运动的轨迹。这个动作让他胸口发紧——去年视频通话时,儿子在悉尼的公寓里也摆着同样的制图工具。
要加辣吗?老张听见自己用三十年来不变的语调询问,就像问那个永远停留在十二岁的幻影。当热汤的雾气模糊了眼镜片时,他悄悄把口袋里那张明信片又往深处推了推,烫金的Fathers day字样在手心留下灼热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