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一锅熬过头的米汤，黏稠地糊在写字楼高耸的玻璃幕墙上。风一吹，也只是在上面拉出几道浑浊的痕迹，转瞬又被新的雾气填补。阿林站在写字楼大门外，呵出的白气在眼前飘了两秒就散了，他用袖口反复擦了擦工牌表面的水汽，塑料壳子被摩擦得发烫，0417四个数字在冷凝水珠的折射下扭曲变形，像四条刚从湿土里钻出来、被拉长的蚯蚓。
他抬头望了眼这栋号称“城市灯塔”的写字楼，28层的高度在雾里只剩个模糊的轮廓，玻璃幕墙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像一块巨大的、蒙尘的镜子。口袋里的手机震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小林，你爸的降压药快没了，我下午去药店买，你下班记得把医保卡带回来。”阿林指尖在屏幕上顿了顿，回了个“好”，指尖的温度被冰冷的屏幕吸走，连带着心里那点仅存的暖意也淡了些。
电梯间的镜面映出他泛青的下眼睑——这是连续三周凌晨四点蹲守客户仓库留下的印记。眼窝深陷，颧骨因为最近没怎么好好吃饭显得有些突出，下巴上冒出的胡茬硬邦邦的，像扎了一层细刺。他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下巴，胡茬扎得手心有些痒，又赶紧收回手，理了理皱巴巴的衬衫领口。这件衬衫还是上个月参加客户答谢会时穿的，洗了好几次，领口已经有些变形，袖口也磨出了一点毛边。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销售部的实习生小张，手里抱着一摞文件，看见阿林，赶紧往旁边挪了挪，挤出一个笑容：“林哥早啊。”
“早。”阿林点点头，侧身走进电梯。电梯里的香氛味很浓，是行政部统一采购的廉价香薰，味道甜得发腻，和他身上淡淡的尘土味格格不入。小张低头刷着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阿林瞥了一眼，看见屏幕上是游戏直播的界面，心里莫名地泛起一丝酸楚。他像小张这么大的时候，也总想着下班后约上朋友去打游戏，可现在，他连睡个完整觉都成了奢望。
销售部的办公区在18楼，一走出电梯，就听见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和键盘敲击声。打卡机就放在办公区入口的显眼位置，永远散发着劣质塑料加热后的酸味，尤其是在这种潮湿的天气里，那股酸味更重了，像馊掉的饭菜。阿林深吸一口气，把篡改过的工牌贴近扫描仪。
工牌上的照片其实是王丹丹的，只是在照片下方用美工刀小心翼翼地刻了个小凹槽，把自己的工牌号码“0417”嵌了进去，又用胶水粘牢，外面再覆上一层透明的塑料膜。这是他上周被逼无奈想出来的办法——自从公司系统升级，人脸识别就成了他的噩梦。他的脸因为长期熬夜和作息不规律，变化太大，系统里存档的照片还是三年前入职时拍的，那时他还是个脸蛋白净、眼神明亮的小伙子，和现在判若两人。
感应器蓝光在王丹丹证件照的梨涡上停留了0.3秒，那道蓝光像一根细小的针，扎得阿林的心猛地一紧。他屏住呼吸，盯着打卡机的屏幕，祈祷着这次能顺利通过。屏幕先是暗了一下，然后跳出一行绿色的字：“验证中，请稍候”。阿林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都冒出了汗。
可下一秒，“第七次人脸识别失败”的红色弹窗就在屏幕上炸开，像一盆冷水，从头到脚把他浇了个透。那红色格外刺眼，在灰蒙蒙的办公区里，显得格外扎眼。
几乎是同时，行政主管林姐高跟鞋的哒哒声正从走廊尽头逼近。那声音像秒针般精准，每一步都踩在阿林绷紧的神经上。鞋跟敲击地面的声音越来越近，“哒、哒、哒”，每一声都像敲在鼓点上，让阿林的心脏也跟着剧烈地跳动起来。
“又失败了？”林姐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敲了敲阿林的工位隔板，指甲颜色鲜艳得有些俗气，和她身上那件黑色的职业套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周围几个正在打电话的同事都下意识地降低了音量，偷偷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这边。
阿林赶紧把工牌收起来，塞进衬衫口袋里，站起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林姐早，可能是今天雾太大，机器有点受潮了。”
“这都第几次了？”林姐冷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香水味混着咖啡的苦涩扑面而来。她喷的是一款名牌香水，前调是浓郁的花香，中调却带着一股冲鼻的酒精味，显然是快用完了，把瓶底的残液都倒了出来。“系统升级都半个月了，全公司就你一个人还搞不定人脸识别。你说说，你是脸长得太快，还是故意跟公司对着干？”
阿林把工牌翻过来，露出自己那张被水汽泡得发皱的照片：“林姐，您看，我这照片还是三年前拍的，这阵子总熬夜，脸变化是有点大，系统识别不出来也正常。我已经提交了更新照片的申请，就是还没批下来。”
“少来这套。”林姐的目光扫过阿林的脸，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王丹丹怎么一次就通过了？人家上个月销冠，这月又签了五百万的医疗器械单子。你呢？”她伸出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指了指阿林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未接电话记录，“连个预约都搞不定，还好意思说系统的问题？”
阿林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林姐说的是事实，这几个月，他的业绩确实一塌糊涂。不是他不努力，而是运气实在太差。上个月跟进的一个大单子，眼看就要签合同了，客户却突然被竞争对手挖走；这个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有意向的客户，对方却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脱，连面都不肯见。他只能天天守在客户的仓库外，希望能堵到对方，可每次都落空。
“林姐，我正在跟进那个医疗器械的单子，就是张总那边，我已经和他的助理联系上了，他说这两天会给我答复。”阿林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恳求。
“张总？”林姐挑了挑眉，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王丹丹早就盯着张总那个单子了，人家上周就和张总一起吃了饭，合同都快谈妥了，你还在这儿做白日梦呢？”
阿林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窖。他想起上周给张总助理打电话时，对方语气含糊，说张总最近很忙，没时间见他，原来是因为王丹丹已经捷足先登了。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传来一阵刺痛，可他却感觉不到疼，心里的疼比手上的疼要强烈千百倍。
“怎么不说话了？”林姐用手指敲了敲阿林的工位，“我告诉你，阿林，这个月再完不成业绩，你就自己卷铺盖走人。公司不是慈善机构，养不起闲人。”说完，她转身就走，高跟鞋的哒哒声越来越远，留下阿林一个人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雕塑。
周围同事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有同情，有嘲讽，还有些人干脆低下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阿林深吸一口气，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坐下。他的工位在办公区的角落，紧挨着窗户，窗外的雾气还是很浓，玻璃上的水汽顺着玻璃往下流，留下一道道水痕，像哭花了的脸。
电脑屏幕还亮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客户资料，他昨天整理到凌晨两点，眼睛都快熬瞎了。鼠标指针在屏幕上晃了晃，他点开一个文档，里面是他为张总那个单子做的方案，从市场分析到产品介绍，再到合作细节，每一项都做得无比细致。他甚至还特意去了解了张总的喜好，知道他喜欢喝茶，准备了一套上好的龙井，就等着有机会送过去，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
“林哥，别往心里去，林姐就这样，说话冲。”旁边工位的老李探过头来，递过来一支烟，“来一根？”
老李是销售部的老员工，做了快十年了，业绩不好不坏，一直处于中游水平，公司也没怎么为难他。阿林接过烟，老李赶紧拿出打火机给他点上。烟味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他很少抽烟，只有在特别烦躁的时候才会抽一根。尼古丁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去，稍微缓解了他心里的憋闷。
“王丹丹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啊？”老李压低声音问道，“张总那个单子，本来是你先跟进的，怎么突然就被她抢了？”
阿林摇摇头，他也不知道。王丹丹比他晚进公司两年，长得漂亮，嘴也甜，很会讨客户和领导的欢心。入职第一年，业绩就冲进了前三，去年更是成了销冠。大家都传她和总经理有一腿，可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敢乱说。阿林以前也不愿意相信这些流言蜚语，他觉得业绩还是要靠真本事，可现在，他不得不怀疑，有些东西，光靠努力是远远不够的。
“我听说，王丹丹上周陪张总去外地考察了一趟。”老李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说是考察，谁知道是去干嘛呢。”
阿林的心又是一沉。他想起上周王丹丹请假时，林姐特意在部门例会上说，王丹丹是去跟进重要客户，让大家多向她学习。现在想来，所谓的“重要客户”，就是张总。他拿起手机，翻出和张总助理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消息是他昨天发的，问什么时候能和张总见面，对方至今没有回复。
“叮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尖锐的铃声打破了办公区的平静。阿林吓了一跳，赶紧接起电话：“您好，这里是xx公司销售部，我是林建军。”
“林建军是吧？我是xx医疗器械公司的采购部经理，姓刘。”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粗，带着一股不耐烦的语气，“你们上次给我发的方案我看了，有几个地方不太明白，你现在过来一趟，我们当面聊聊。”
阿林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xx医疗器械公司是他上个月开发的新客户，虽然单子不大，只有几十万，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他赶紧说道：“好的刘经理，我马上过去，您看我半个小时后到可以吗？”
“越快越好。”刘经理说完，就挂了电话。
阿林挂了电话，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赶紧把方案整理好，装进公文包，又从抽屉里拿出那套准备送给张总的龙井，犹豫了一下，也放进了公文包。不管怎么样，先去见刘经理，争取把这个单子拿下来。至于张总那边，只能再想办法了。
他站起身，正要往外走，就看见王丹丹踩着高跟鞋从外面走进来，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风衣，手里拎着一个名牌包，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和他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丹丹看见阿林，嘴角勾起一个笑容，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和工牌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林哥这是要出去啊？”王丹丹的声音很甜，像加了蜜的糖水。
“嗯，去见个客户。”阿林点点头，不想和她多聊，侧身就要走。
“是去见xx医疗器械的刘经理吧？”王丹丹突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我昨天刚和刘经理一起吃过饭，他还说你们的方案做得不太成熟呢。”
阿林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头，看着王丹丹：“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王丹丹耸了耸肩，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坐下，拿起桌上的咖啡喝了一口，“就是好心提醒你一下，刘经理那个人很挑剔，你可得好好准备。对了，我听说刘经理喜欢喝酒，你要是能陪他喝尽兴了，单子说不定就能成。”
阿林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知道刘经理喜欢喝酒，可他的胃不好，前阵子因为陪客户喝酒，胃出血住了院，医生特意嘱咐他不能再喝酒了。王丹丹明明知道这件事，却还这么说，明显是故意的。
“多谢提醒。”阿林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转身就走。
走出写字楼，雾气比早上更浓了。路边的树木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远处的汽车鸣笛声也变得忽远忽近。阿林拦了一辆出租车，报上刘经理公司的地址。出租车缓缓驶入雾中，车窗上很快就蒙上了一层水汽，他用手指在车窗上画了个圈，看着外面模糊的街景，心里一片茫然。
他想起刚入职的时候，领导对他说，销售这个行业，只要肯努力，就一定能出人头地。他信了，每天最早到公司，最晚离开，跑客户的时候，不管刮风下雨，从不间断。有一次，为了给一个客户送样品，他冒着重感冒，在暴雨里等了两个小时，最后客户被他感动了，签了单子。那时候，他觉得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可现在，他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客户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这个行业里，有很多潜规则是他无法接受的。他不愿意像王丹丹那样，靠讨好客户、甚至牺牲自己的尊严来换取订单，可他的坚持，却让他在这个行业里举步维艰。
出租车行驶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刘经理的公司。这是一栋不算太高的写字楼，外面的墙面有些斑驳，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阿林付了车费，拎着公文包下了车，深吸一口气，走进了写字楼。
采购部在5楼，阿林找到刘经理的办公室，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刘经理粗声粗气的声音。
阿林推开门走进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刘经理正坐在办公桌后面抽烟，桌上放着一个空了的白酒瓶。看见阿林进来，刘经理抬了抬眼皮：“坐吧。”
阿林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腿上，拿出方案递了过去：“刘经理，这是我们的方案，您看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一起探讨。”
刘经理接过方案，随便翻了几页，就扔在了桌上，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递给阿林：“会抽烟吗？”
“谢谢刘经理，我不太会。”阿林摆摆手。
“不太会也得学啊，做销售的，哪有不抽烟不喝酒的。”刘经理把烟自己点上，吸了一口，“你们的方案我看了，太笼统了，没有针对性。我们公司现在需要的是性价比高的产品，你们的报价太高了。”
“刘经理，我们的产品质量是有保障的，采用的都是进口的原材料，虽然报价高一点，但使用寿命比同类产品长很多，综合算下来，性价比还是很高的。”阿林赶紧解释道，他早就料到刘经理会提报价的问题，特意做了详细的成本分析。
“质量好有什么用？我们老板只看价格。”刘经理打断他的话，“这样吧，你把报价降十个点，这个单子我就跟你签。”
阿林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降十个点，意味着这个单子几乎没有利润了，甚至可能会亏本。他赶紧说道：“刘经理，十个点真的降不了，我们的成本就在那里，再降的话，我们就要亏本了。您看能不能再商量一下，降五个点，这是我们的底线了。”
“五个点？你打发叫花子呢？”刘经理的脸色沉了下来，“我告诉你，林建军，现在想做我们生意的公司多的是，你要是不同意，有的是人同意。”他指了指桌上的电话，“你要是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要是想不好，就赶紧走，别耽误我时间。”
阿林坐在那里，心里天人交战。降十个点，单子是能拿下来，可他不仅拿不到提成，还可能会被公司问责；不降，这个单子就彻底黄了，他这个月的业绩就更没指望了。他想起母亲发来的微信，想起父亲的降压药，想起自己那笔还没还完的房贷，心里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了下来。
“刘经理，您再给我一点时间，我跟公司申请一下。”阿林站起身，声音有些沙哑。
“给你一上午时间，下午之前给我答复。”刘经理挥了挥手，像是赶苍蝇一样。
阿林走出刘经理的办公室，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靠在走廊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想给领导打电话，可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跟领导说，领导肯定不会同意降十个点的，到时候，他还是要面对单子黄掉的结局。
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抬头看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的灯有些昏暗，发出嗡嗡的响声。他突然觉得很委屈，自己明明那么努力，每天起早贪黑，跑前跑后，可为什么就是得不到回报？难道真的要像王丹丹那样，靠那些旁门左道才能在这个行业里立足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突然震了一下，是妻子发来的微信：“老公，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我订了餐厅，晚上一起吃饭吧？”
阿林的眼睛一下子红了。他竟然忘了今天是他们的结婚三周年纪念日。结婚这三年，他因为工作忙，很少有时间陪妻子，每次妻子想约他出去吃饭或者看电影，他都因为要跑客户或者加班而推脱。妻子从来没有抱怨过他，总是默默地支持他，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他给妻子回了条微信：“好，晚上我一定准时到。”然后深吸一口气，拨通了领导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领导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什么事？我正在开会。”
“王总，对不起打扰您了，我有个事情想跟您申请一下。”阿林的声音有些紧张，“就是xx医疗器械公司的那个单子，刘经理说要我们降十个点，不然就不签。您看能不能……”
“降十个点？你疯了吗？”王总的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这个单子本身利润就不高，降十个点我们就亏了！林建军，我看你是最近压力太大，脑子糊涂了吧？这种无理的要求你也跟我提？”
“可是王总，要是不降的话，这个单子就黄了，我这个月的业绩……”
“业绩业绩，你就知道业绩！”王总打断他的话，“做销售要讲究策略，不是客户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会跟他谈吗？不会突出我们产品的优势吗？我看你最近状态越来越差，这样下去可不行。这样吧，你先回来，我们当面聊聊。”
“好的王总。”阿林挂了电话，心里一片绝望。他知道，领导这是要批评他了，这个单子，终究还是保不住了。
他拎着公文包，慢慢走出写字楼。外面的雾气已经散了一些，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抬头看了看天，天空是淡淡的蓝色，飘着几朵白云。可他的心里，却还是一片阴霾。
他没有直接回公司，而是去了附近的公园。公园里有很多老人在晨练，有的在打太极，有的在跳广场舞，还有的在遛鸟。看着他们悠闲自在的样子，阿林的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他找了个长椅坐下，拿出手机，翻看着和妻子的合照。照片上，妻子笑得很开心，依偎在他的身边，他的脸上也带着笑容，眼神明亮。那是他们结婚的时候拍的，那时候的他，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他突然想起妻子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老公，我不希望你那么累，钱够用就好，我更希望你能多陪陪我。”那时候他以为妻子是在跟他撒娇，现在才明白，妻子是真的心疼他。他为了所谓的业绩，为了所谓的前途，忽略了身边最重要的人，值得吗？
他站起身，走到公园的湖边。湖水很清澈，倒映着岸边的树木和天空。他看着湖水里自己的倒影，那个脸色憔悴、眼神疲惫的男人，真的是自己吗？他突然觉得很陌生。
“小伙子，看你愁眉苦脸的，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了？”一个老人拄着拐杖走过来，坐在他旁边的长椅上。老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但精神矍铄，眼神很明亮。
阿林愣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工作上有点不顺心。”
“工作上的事啊，别太往心里去。”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年轻的时候，也遇到过很多烦心事，那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可现在回头看看，那些事都不算什么。人这一辈子，哪能事事都顺心呢？重要的是心态，心态好了，什么事都能过去。”
“可是大爷，我现在真的很难。”阿林叹了口气，把自己的困境跟老人说了一遍。
老人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等阿林说完，他才开口：“小伙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手艺还算不错。有一次，我接了一个活，要给一个大户人家做一套家具。那时候我年轻气盛，想把活做得完美无缺，结果因为太紧张，把一块上好的木料给凿坏了。我当时吓得不行，以为人家会让我赔，还要把我赶走。可没想到，那个大户人家的老爷却对我说，没关系，一块木料而已，重新换一块就行了。他还跟我说，做事情，重要的是用心，而不是追求完美。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人无完人，事无完事，只要用心去做，就问心无愧了。”
阿林静静地听着老人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是啊，只要用心去做，就问心无愧了。他努力了，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但他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没有像王丹丹那样不择手段。这样想来，他心里的愧疚感减轻了很多。
“谢谢您大爷。”阿林站起身，向老人鞠了一躬，“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老人笑了笑，“快回去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阿林点点头，转身走出公园。阳光照在他的身上，暖洋洋的，他的心情也豁然开朗了。他拿出手机，给刘经理发了一条短信：“刘经理，很抱歉，十个点我们实在降不了，感谢您给我们机会，希望以后还有合作的可能。”然后又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跟领导说明了情况，领导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也没有过多指责他。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浑身轻松了很多。他去商场给妻子买了一条项链，作为结婚三周年的礼物。项链是银质的，上面镶嵌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虽然不贵，但很精致。他想象着妻子收到礼物时开心的样子，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回到公司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办公区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忙碌，林姐看见他，脸色不太好看，但也没说什么。阿林回到自己的工位，刚坐下，就看见王丹丹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份合同，得意地扬了扬：“林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xx医疗器械公司的单子我签下来了。”
阿林抬起头，看着王丹丹，平静地说道：“恭喜你。”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王丹丹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很生气呢。”
“生气有什么用？”阿林笑了笑，“这个单子本来就不是我的，谁有本事谁拿。”
王丹丹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阿林会是这个反应。她撇了撇嘴，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阿林看着王丹丹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新的客户资料。虽然这个单子丢了，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他相信，只要他坚持自己的原则，用心去对待每一个客户，总有一天，他会得到自己想要的。
下班的时候，阿林准时离开了公司。他拿着给妻子买的项链，快步走向地铁站。夕阳的余晖洒在他的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天空很蓝，晚霞很美。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知道，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
地铁里人很多，阿林被挤在人群中，但他的心情却很平静。他想起老人说的话，想起妻子的笑容，想起自己最初的梦想。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遇到很多困难和挫折，但他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迷茫和无助了。他会带着自己的初心，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下去，不管遇到什么，都不会轻易放弃。
出了地铁站，阿林快步走向和妻子约定的餐厅。餐厅里灯光柔和，音乐舒缓。妻子已经到了，坐在靠窗的位置，看见他进来，开心地挥了挥手。阿林走过去，坐在妻子对面，把项链递给她：“老婆，结婚三周年快乐。”
妻子接过项链，惊喜地叫了一声：“好漂亮，谢谢你老公。”她把项链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笑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老婆，这三年我陪你的时间太少了。”阿林握住妻子的手，愧疚地说道。
“没关系，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的家。”妻子反过来握住他的手，温柔地说道，“不过以后你要答应我，不能再那么累了，要注意身体。”
“我答应你。”阿林用力地点点头。
服务员端上了精致的菜肴，阿林和妻子边吃边聊，聊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的趣事，聊起了他们的未来。阿林发现，原来和妻子在一起，不需要说太多的话，只要能看着她的笑容，就觉得很幸福。
吃完饭，阿林和妻子手牵着手走在回家的路上。夜晚的风很凉爽，吹在脸上很舒服。路边的路灯发出温暖的光芒，照亮了他们回家的路。阿林看着身边的妻子，心里充满了感激。他感谢妻子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理解，感谢那个公园里的老人，让他明白了人生的真谛。
回到家，妻子去洗漱了，阿林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翻看今天的工作邮件。突然，他收到了一封新的邮件，发件人是张总。他心里一动，赶紧点开邮件。邮件里说，经过慎重考虑，他决定和阿林的公司合作，因为他觉得阿林是一个很真诚、很靠谱的人，虽然王丹丹那边给出的条件更优厚，但他更相信阿林的人品。
阿林看着邮件，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妻子，妻子开心地抱住他，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
那一刻，阿林觉得所有的努力都得到了回报。他明白了，真诚和善良永远是最宝贵的品质，虽然在这个浮躁的社会里，这些品质可能会让他暂时吃亏，但从长远来看，它们一定会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第二天早上，阿林早早地来到了公司。他的精神很好，脸上带着笑容，和昨天的狼狈判若两人。他走到打卡机前，拿出自己的工牌——这次是他自己的工牌，他已经重新提交了照片申请，并且通过了审核。他把工牌贴近扫描仪，感应器蓝光在他的照片上停留了一秒，然后屏幕上跳出了“打卡成功”的绿色字样。
阿林笑了，他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他的人生，也将迎来新的转机。他走进办公区，向每一个同事问好，然后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开始了新的工作。窗外的阳光很明媚，透过玻璃洒在他的办公桌上，照亮了他的脸庞，也照亮了他充满希望的未来。
林姐走进办公区，看见阿林精神焕发的样子，有些意外，但也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王丹丹看见阿林，脸色有些难看，她昨天签的那个单子，因为报价太低，公司核算后发现根本没有利润，还可能会亏本，领导已经批评了她。她现在才明白，有时候，不择手段得到的东西，往往是不长久的。
阿林没有在意别人的目光，他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他在给张总写一份详细的合作计划，他要让张总知道，选择和他合作，是正确的决定。他相信，只要他一直保持着这份真诚和努力，他的业绩一定会越来越好，他的生活也会越来越幸福。
晨雾已经完全散去，天空湛蓝，阳光明媚。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像一座闪闪发光的灯塔，指引着人们前进的方向。阿林看着窗外的景色，嘴角露出了自信的笑容。他知道，无论未来遇到什么困难，他都不会再退缩，因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也找到了前进的动力。
在这个充满竞争和挑战的职场中，阿林曾经迷茫过，彷徨过，甚至想过放弃。但他最终还是坚持了下来，守住了自己的初心和底线。他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们，无论在什么岗位上，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我们保持真诚和善良，付出努力和汗水，就一定能够收获属于自己的成功和幸福。因为，这个世界，终究是公平的，它会善待每一个用心生活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林的业绩越来越好，他不仅签下了张总的大单，还开发了很多新的客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熬夜加班，而是学会了合理安排时间，平衡工作和生活。他每天都会抽出时间陪妻子散步，周末的时候，还会带着妻子和父母一起去郊游。他的脸上重新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神也变得明亮起来。
年底的时候，公司召开了年度总结大会，阿林凭借出色的业绩，被评为“年度最佳销售”。当他站在领奖台上，接过奖杯和奖金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感慨。他看着台下的妻子，妻子正对着他微笑，眼里含着泪水。他又看了看林姐和王丹丹，林姐的脸上露出了认可的笑容，王丹丹的眼神里则充满了敬佩。
阿林拿着话筒，激动地说道：“首先，我要感谢我的妻子，是她一直以来的支持和理解，让我能够坚持下来。我还要感谢公司给我的机会，感谢领导对我的信任，感谢同事们对我的帮助。我想说的是，做销售，不仅仅是卖产品，更是卖人品。只要我们真诚待人，用心做事，就一定能够赢得客户的信任，也一定能够实现自己的价值。”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阿林深深地鞠了一躬，他知道，这掌声不仅是对他的认可，更是对他坚持的肯定。他的人生，就像这掌声一样，充满了力量和希望。
从那以后，阿林在公司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很多新入职的员工都把他当成榜样。他也很乐意帮助那些新人，把自己的经验和心得分享给他们。他常常对新人说：“做销售，不要急于求成，也不要不择手段。慢慢来，用心去对待每一个客户，你会发现，成功其实离你并不远。”
王丹丹也受到了阿林的影响，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功近利。她开始学着真诚地和客户沟通，用心去了解客户的需求。虽然她的业绩没有阿林那么突出，但也在稳步提升，赢得了同事们的认可。
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肠鸣般的咕噜声。阿林把工牌塞进抽屉最底层时，指尖触到去年销售大会的镀金奖章，金属边缘已经氧化发黑。他盯着电脑屏保上不断下坠的股票K线图，突然意识到自己工号尾数0417在销售系统里构成的诡异巧合：四月十七日正是他女儿做先天性心脏病手术的日子，那天他因为跟进重要客户缺席了手术签字。
喂？是张总吗？我是康泰医疗的小林...阿林机械地拨出今天的第一个电话，声音里挤出的热情像过期变质的奶油。
嘟嘟嘟——忙音与窗外的混凝土搅拌机形成双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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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林把听筒拿远了些，目光落在便签纸上无意识画满的扭曲0417上。圆珠笔划破纸面的裂痕像极了他衬衫第三颗纽扣的缝线——那是上周被某位暴躁客户摔门夹断的纪念品。
午休时洗手间的镜面映出他嘴角的溃疡，创面呈现完美的圆形，与王丹丹工牌上烫金的top SALES字样直径相同。隔间里传来新人们兴奋的讨论：
丹姐刚签了华东医院那单看见没？光提成就够买辆特斯拉了！她客户都主动发节日祝福，我这边发十条微信能回一条就谢天谢地...听说她下个月要升大区经理了？
阿林把冰凉的自来水拍在脸上，水流顺着指纹沟壑渗进袖口，让他想起女儿输液时护士总抱怨找不到血管。这孩子血管太细了...戴着蓝色口罩的护士总这么说，针头在苍白的手背上留下密密麻麻的青色淤痕。
林哥，吃午饭吗？实习生小李探头进来，手里捧着便利店饭团。
阿林摇摇头，指了指桌上堆积如山的客户资料。小李欲言又止地看了眼他电脑屏幕——那里显示着本月业绩排名：王丹丹以487万高居榜首，而阿林的名字挂在倒数第三的位置，后面跟着刺眼的23.5万。
那个...林哥，小李压低声音，我听说行政部在统计人脸识别失败率，好像要扣...
我知道。阿林打断他，从抽屉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香烟，帮我盯着点电话。
消防通道里，劣质烟草的味道掩盖不住墙皮发霉的气息。阿林盯着手机锁屏——女儿戴着氧气面罩的自拍，背景是儿童医院淡蓝色的窗帘。日期显示上次探望已经是两周前。屏幕顶端突然弹出条微信：
「爸，今天医生说我可以吃冰淇淋了！」后面跟着个笑脸emoji。
阿林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悬停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个字。烟雾缭绕中，0417四个数字在眼前不断重组排列：4月17日手术日、女儿病房号417、现在这个月绩效目标41.7万...
下午三点十七分，当第一百二十八个拒接电话的忙音响起时，阿林注意到办公桌挡板上的便签纸。那是主管上周贴的末位淘汰倒计时，便利贴的柠檬黄底色被空调吹得卷边，像块正在融化的劣质奶酪。窗外暴雨突然倾盆而下，雨滴在钢化玻璃上撞成蛛网状，某滴雨水恰好滑过0417的倒影，把数字切割成四道泪痕般的轨迹。
林先生？一个陌生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阿林转身看见位穿白大褂的女士，胸牌上印着市立医院采购部 陈主任。
您上周预约的样品演示...女医生指了指会议室方向。
阿林手忙脚乱地抓起产品册，膝盖撞翻了咖啡杯。褐色液体在客户资料上蔓延开来，正好淹没了华东医院四个字——那是王丹丹的标杆客户。
演示进行到一半时，会议室玻璃门被推开。王丹丹踩着细高跟走进来，香奈儿套装裹着窈窕的身材，耳垂上的钻石耳钉在射灯下闪闪发亮。
陈主任！真巧啊。她熟稔地搭上女医生的肩膀，上回您说想了解的新型呼吸机，我特意带了技术总监过来...
阿林僵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客户被王丹丹引向隔壁VIp会议室。擦肩而过时，王丹丹工牌上的0417在灯光下反射出耀眼的金光。
傍晚六点四十三分，保洁阿姨开始用84消毒液擦拭键盘。刺鼻的气味让阿林想起女儿病房的消毒水味道。他机械地按下第153次呼叫键，听筒里传来电子女声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这个提示音与女儿病房的心电监护仪有着相同的频率。
还没走啊？保安老张探头进来，要锁门了。
阿林望着落地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灯，某个瞬间错觉那些LEd光源正组合成巨大的0417。而城市另一端，真正的王丹丹或许正在某家米其林餐厅举杯庆祝，水晶杯碰撞声与她工牌晃动的声响重叠在一起，像一串清脆的数字咒语。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儿科医院的号码在屏幕上跳动，阿林的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微微发抖。窗外的霓虹0417开始下雨，每个数字都融化成一缕彩色的泪痕，顺着玻璃幕墙缓缓滑落，最终在城市的黑夜里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