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重案组办公室,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城市的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冰冷的地板上投下斑斓却疏离的光影。与窗外世界的喧嚣相比,办公室内显得格外安静,只有阿Ken敲击键盘的噼啪声和老周翻阅纸质档案时发出的沙沙声,如同潜入深水前的最后准备。
陆琛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熨帖的深灰色衬衫。他径直走向白板,拿起黑色记号笔,笔尖与板面摩擦,发出清晰的声响。沈清音则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接过阿Ken递来的一杯热水,双手捧着,汲取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试图驱散从陈桂兰那阴郁房间里带出来的寒意和在感知中反复经历火焰灼烧的残留不适。
白板很快被新的内容占据。左侧是布娃娃现场的照片和物证列表,右侧则开始勾勒二十年前火灾案的脉络。陆琛的字迹凌厉而清晰:
· 时间:二十年前,9月13日夜
· 地点:永华路17号504单元(原登记为林家大)
· 死者:林囡囡(女,8岁)
· 幸存者:陈桂兰(母,当时48岁),林大有(父,当时50岁,已于火灾后次年因病去世)
· 官方结论:线路老化引发火灾(疑点?)
· 关键人物:陈桂兰(隐瞒\/恐惧?)
在“官方结论”后面,他画上了一个醒目的问号。
“老周,档案调出来了吗?”陆琛头也不回地问道。
“正在对接档案室,那边需要点时间走流程,毕竟是二十年前的旧案,部分纸质档案可能需要从仓库调取。”老周放下电话回道,“不过我先从内部系统里找到了当年负责那片区域的派出所民警名单和火灾后的简单通报。”
“名单给我。”陆琛伸出手。
老周将一张打印纸递过去。上面列着几个名字,后面标注着当时的职务和警号。陆琛的目光快速扫过,手指在其中两个名字上点了点:“王德贵,当时的分管片警。李建军,当时派出所的副所长,负责协调火灾后续。这两人,重点标记。阿Ken,查一下他们现在的下落。”
“明白!”阿Ken立刻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沈清音放下水杯,走到白板前,看着那些冰冷的信息,试图将它们与自己在陈桂兰家门口感知到的那些碎片画面联系起来。年轻陈桂兰的哭诉、冷漠的制服人员、那个抱着破旧娃娃的低语、还有消失在楼梯口的深蓝色工装背影……
“陆sir,”她轻声开口,指向“官方结论”后面的问号,“陈桂兰女士……她可能一直不相信那是意外。她当年应该尝试过申诉或者质疑,但……可能没有被重视,或者,遇到了阻力。”
陆琛转过身,靠在白板边缘,双手抱胸,看着她:“你的‘感觉’?”
沈清音点点头:“很模糊的画面。她在某个类似官方机构的地方情绪激动,但对面的人反应很……敷衍。还有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的男人离开的背影,她看着那个背影,情绪很复杂,有恐惧,也有怨恨。”
“深蓝色工装……”陆琛沉吟着,“二十年前,那种工装很常见,水电工、建筑工、工厂工人……范围太广。能再具体点吗?”
沈清音努力回忆,但那画面只是一闪而过。“看不清脸,背影有些佝偻,身材不算高大。感觉……陈女士好像认识他,而且,那种怨恨……不是突如其来的,更像是积压了很久的。”
“积压的怨恨……”陆琛若有所思,“如果是熟人,或者与火灾有关的人,陈桂兰为什么这二十年来一直保持沉默?甚至在今天我们提到布娃娃和火灾时,反应如此激烈,急于否认和回避?”
“她在害怕。”沈清音肯定地说,“不仅仅是害怕回忆。那个布娃娃的出现,让她害怕当年的事情被重新翻出来,害怕……那个人,或者那件事,会带来新的、她无法承受的后果。那个布娃娃,可能不仅仅是在折磨她,更是在……警告她闭嘴。”
这个推论让办公室的气氛更加凝重。如果真是这样,那么放置布娃娃的人,不仅对陈桂兰的过去了如指掌,而且很可能就是当年与火灾有关联、甚至可能就是导致火灾发生的责任人之一!他(或她)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提醒陈桂兰保持沉默,否则可能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
“头儿!”阿Ken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兴奋,“有发现!我查了王德贵和李建军。王德贵五年前已经退休,现在在老家养老。李建军……他八年前因违纪被清退出警队,原因是……涉嫌与辖区内某些商户存在不正当利益往来,包庇其违规行为。而他当年负责的区域,就包括永华路一带!”
李建军!当年处理火灾后续的派出所副所长,因违纪被清退!
这条信息像一道强光,瞬间照亮了迷雾的一角。
一个因为包庇违规而被清退的警官,当年他负责的火灾调查,是否存在猫腻?他包庇的是谁?是否与火灾有关?
“能查到李建军当年具体包庇了哪些商户吗?尤其是永华路附近的?”陆琛立刻追问。
“正在尝试,需要点时间,当年的记录可能不完整或者被刻意掩盖了。”阿Ken十指如飞,“不过我还查到另一个信息!关于陈桂兰的丈夫,林大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
“林大有在火灾前,是市第二纺织厂的工人。火灾后第二年,他就因‘重度抑郁’和‘身体状况恶化’病退,没多久就去世了。但我翻查了他病退前一段时间厂里的考勤和医疗记录,发现他在火灾前三个月,曾经因为‘工伤’休过一段时间的假。而所谓的‘工伤’,记录上写的是在仓库搬运货物时‘意外’摔伤了腰。”
阿Ken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但是,我联系到了一个当时和他同车间、后来也下了岗的老工人,他私下跟我说,林大有那次受伤,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是因为他当时举报了车间主任虚报工时、克扣工人奖金的事情,被那个车间主任找了个由头,在仓库里故意推了他一把,才摔伤的!厂里为了息事宁人,压下了这件事,按工伤处理的。”
“那个车间主任叫什么?”陆琛的眼神锐利起来。
“叫赵德柱!”阿Ken报出名字,“而且,这个赵德柱,在纺织厂改制前就凭借关系调走了,后来据说自己做了点小生意,但具体做什么不清楚。重要的是,林家火灾发生后,赵德柱还假惺惺地去探望过陈桂兰,但据说被陈桂兰拿着扫帚赶了出来!”
线索开始交织!
林家火灾前,林大有因举报而遭车间主任赵德柱报复“工伤”。
火灾后,负责后续处理的副所长李建军涉嫌包庇违规。
陈桂兰对官方“意外”结论心存疑虑,但申诉无门。
火灾后不久,林大有郁郁而终。
二十年后,一个针对陈桂兰的、带有诅咒意味的布娃娃出现。
赵德柱……李建军……
这两个名字,如同阴霾中的两颗毒瘤,浮出了水面。
“查赵德柱!查他这二十年的经历,查他现在的住址、工作、社会关系!还有李建军,找到他!”陆琛的声音带着冷冽的寒意,“另外,老周,催一下档案室,我要二十年前火灾现场最原始的勘查报告,尤其是对起火点的认定和线路检测的详细记录!”
“是!”
办公室再次陷入紧张的忙碌中。键盘声、电话声、纸张翻动声汇成一片。
沈清音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的光河。这座城市每天都在上演着无数的故事,大部分被时光冲刷,湮没无闻。但总有一些,如同顽强的苔藓,在阴暗的角落里悄然滋生,承载着不为人知的痛苦与罪孽。二十年前的那场火,烧毁了一个家庭,却似乎并未烧尽所有的秘密。相反,它像一颗邪恶的种子,在灰烬中潜伏,直到二十年后,以另一种扭曲的方式,重新破土而出。
她轻轻摩挲着手腕上的玉镯,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这个案子,牵扯的不仅仅是当下的恶意,更是一段跨越了二十年时光的、沉沦的公道与未曾消散的怨恨。
陆琛走到她身边,同样望着窗外的夜景,侧脸在霓虹光影下显得轮廓分明。
“如果……当年的火灾不是意外,”他低声说,像是在陈述,又像是在推测,“那么,放置这个布娃娃的人,很可能就是当年制造了‘意外’的人,或者……知情者。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嘲笑陈桂兰的无能为力,警告她不要试图翻案。”
沈清音点了点头,这正是她所担心的。
“但是,为什么是现在?”她提出疑问,“二十年都过去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用这种方式?”
陆琛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也许……是有什么事情,让他感到不安了。或者,陈桂兰最近……无意中触碰到了什么。”
就在这时,陆琛的手机响了起来。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物证鉴定科。
接起电话,听了几句,他的脸色微微沉了下来。
“好,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看向沈清音和老周他们,语气凝重:“鉴证科对布娃娃身上的红色颜料成分做了初步分析。除了普通的氧化铁红和胶质基底外,还含有微量的……骨灰成分。”
骨灰!
办公室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用可能掺有骨灰的颜料,在象征女童的布娃娃脸上画上笑脸,再铁钉穿心……
这已经超出了恐吓和警告的范畴,这是亵渎,是极其恶毒和变态的诅咒!
放置娃娃的人,其对陈桂兰的恨意,或者说对林家的恨意,已经浓烈、扭曲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沈清音感到一阵寒意窜遍全身,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双臂。
这首从灰烬中爬出的童谣,比他们想象的,还要黑暗、还要血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