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玻璃窗上勾画着蜿蜒的河流,水痕漫过“自力更生”的铁皮标牌,把锈迹冲成褐色的溪流。齐铁军用指尖压住千分表表盘,那根细如发丝的指针在±0.01毫米的刻度线上颤抖着,像条离水的银鱼。窗外,工业厅调查组的吉普车碾过泥坑的闷响由远及近,泥浆溅上刚贴出的《地基沉降白皮书》——油墨印着的秦大福手绘数据曲线,此刻正死死盖住港商电报上那行刺目的字:“蒜薹缺口30%,数控系统加价20%”。 赵红英的解放牌卡车在厂门口泥坑里打着滑,车斗堆成小山的蒜薹被雨淋得发亮,浓烈的辛辣味混着柴油味在雨中蒸腾。她踹开车门跳进泥水里,蛇口工业区的蓝色通行证在衣领上冻成冰疙瘩。“冷库温度计给我!”她朝着冷藏库方向嘶喊,那座连夜砌起的砖墙正渗出蛛网般的冰晶,“山东来的压缩机吃透没有?日本标准是零下18度!”裹着棉袄的合作社社员们抱着温度计狂奔,塑料外壳上凝结的冰霜遮住了刻度线。三天前,这截废弃厂房还是堆化肥的仓库。 冷藏库里钻出的白气瞬间被雨水吞没。赵红英抖开麻袋,干辣椒的红雾呛得港商助理直咳嗽。“八二年中央文件第十条!农副产品置换生产资料合法合规!”她把手戳到计算器屏幕上,那串加价的数字在辣椒粉尘里变得模糊。深圳方向传来的火车鸣笛穿透雨幕,生锈的车皮上用粉笔潦草写着“蛇口专用”,底下新添的一行“红星蒜薹专列”还滴着水珠。王建国掏出秦大福的劳模奖章,用锋利的边缘刮去“走私”字样,露出底下蓝印的“农副产品调剂”章纹。铁轨的震动顺着雨靴传到膝盖,赵红英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是汗。 病号服领口的扣子绷得紧紧的,秦大福干瘦的手指抓住铁床栏杆,咳得整个胸腔都在轰鸣。沈雪梅展开x光片对着灰蒙蒙的天光,肺叶上星罗棋布的钙化点像撒落的铁屑。“矽肺三期,”听诊器刚碰到皮肤就被老人推开,“可这片子上的白斑……”“五八年修二号高炉,”秦大福突然挣扎着坐起,铝饭盒哐当掉在地上,“炉膛炸裂那回,热铁渣子溅进我肺里!”他哆嗦着摸出饭盒底层那枚1958年劳模奖章,金属撞击声刺得人耳膜发疼。“拿去!垫在机床地基沉降缝里!”奖章背面“自力更生”的刻痕裹着油泥,齐铁军将它塞进导轨磨床主轴箱缝隙时,千分表的指针突然稳稳停在绿色公差区。 雨点砸在推土机铲斗上当当作响。调查组组长的皮尺卡在实验室墙根裂缝处,洛杉矶奥运场馆的终检电报同时送到。“沉降数据经过技术改造,”陆文婷翻开苏联Гoct建筑安全手册,旁边摊着秦大福手绘的厂区地质图,“预压强化法使地基承载力提升25%。”王书记撕搬迁令的瞬间,冷藏库警报器戛然而止。赵红英蹿上卡车高举温度计,红色液柱停在零下18.2度的刻度:“达标!”话音未落,蒜薹堆里突然滚下几个冻成冰坨的干辣椒。三百个夜班工人沉默着走回车间,沾满油污的劳保手册垫在旧车床脚架下,泛黄纸页上的《安全生产条例》被第一滴冷却液晕染开来。 数控机床的嗡鸣声里,港商的新电报从传真机缓缓吐出:“彩电显像管生产线可置换明年蒜薹配额”。齐铁军关掉车间总闸时,“铁军”字样的钢制工牌粘在电箱上,边角磨出的锐光割破了食指。沈雪梅将矽肺诊断书放进贴着“医疗改革草案”的铝饭盒,盒底凹陷处卡着半粒干瘪的绿豆。 雨停了。冷藏库顶棚融化的冰水砸在“蛇口工业区通行证”上,赵红英的红围巾沾满蒜薹的冰晶,在晨曦中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