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笼罩了大名府,苏拙的别院深处,更是静谧得只能听到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以及偶尔从屋檐下传来的风铃轻响。
这方院落仿佛自成天地,与外界的纷扰和重建的喧嚣隔绝开来。
八重樱怀着忐忑的心情,刚走到别院门口,那扇简朴的木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月光下,苏拙的身影恰好归来,与她撞个正着。
“苏拙先生。”八重樱连忙躬身行礼,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她没想到会直接在门口遇见,原本在心中反复演练的开场白,此刻似乎都有些滞涩。
苏拙看到站在门口、一身巫女服的八重樱,眼中并无多少意外,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樱小姐,你找我?”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轻易就看穿了她内心的波澜与犹疑。
“是…”八重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芽衣小姐已将诏刀之事告知于我…承蒙先生看重,推举于我,我…我心中实在惶恐,不知先生为何会选择我?我…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巫女,恐难当此重任…”
她将心中最大的不安和盘托出,说完后,便低下头,等待着回应,像是等待审判的信徒。
苏拙并没有立刻回答。他推开院门,示意八重樱跟他进去。
院内,安娜正坐在廊下,望着夜空发呆,而里间,希儿似乎已经睡下,或者依旧蜷缩在床榻上。
他的目光扫过安娜有些空洞的眼神,又掠过里间那扇紧闭的房门,再回到眼前因自我怀疑而显得局促不安的八重樱。
八重樱、安娜,还有希儿,这三个少女,都以不同的形式,与那源自【虚无】的灾厄力量纠缠不清,内心都笼罩着不同形态的阴影。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成形。
“进来吧。”苏拙对八重樱说道,随即转向廊下的安娜,“安娜,你也过来。”
安娜微微一怔,顺从地站起身,走了过来,眼神中带着一丝茫然。
苏拙又走到里间门口,并未进去,只是轻轻敲了敲门扉,声音平稳地传了进去:“希儿,若还没睡着,也出来一下。”
片刻的寂静后,里间的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隙,希儿那双怯生生的深紫色眼眸在门后闪烁了一下,确认外面没有“危险”后,才小心翼翼地挪了出来,依旧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
‘深紫色……?希儿的眼睛是这个颜色吗?’
离得较近的安娜看清了那一闪而过的紫光,有些疑惑。她似乎记得,不久前苏拙将其送回时,少女的瞳孔还是清澈的湛蓝。
八重樱有些不解地看着苏拙将安娜和这位陌生的黑发少女都召集过来,不明白他的用意。
八重樱是认识安娜的,她们都是滨名县的幸存者,来到都城后自然见过。
苏拙看着眼前三位风格迥异,却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去的少女,目光平静如水。
“你们心中都有惑,”他缓缓开口,声音在寂静的院落中显得格外清晰,“关于力量,关于毁灭,关于守护,关于自身的价值。”
他的话语仿佛有穿透力,直接敲打在她们心中最柔软和迷茫的地方。八重樱的自我怀疑,安娜对过往的恐惧与负罪感,希儿那看似怯懦实则可能深藏的秘密……都与这些命题息息相关。
“正好,今夜月色尚可。”苏拙抬头看了眼天边那弯清冷的月亮,率先向庭院中央走去,“有些事情,或许在这里,能听得更明白些。”
他走到庭院中那棵古老的樱花树下,月光透过才发出嫩芽的枝桠,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安娜、希儿,以及带着疑惑的八重樱,都下意识地跟了过去,在他面前站定。
苏拙的目光首先落在八重樱身上。
“你问,我为何选择你执掌‘霜之诏刀’。”他直接切入主题,“因为你认为自己的力量微不足道,配不上这拯救世界的重担,是吗?”
八重樱抿了抿唇,诚实地点了点头。
苏拙的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并非嘲笑,而是一种洞察后的了然。
“你认为,何为‘毁灭’?何为‘守护’?”
他抛出了一个看似宏大的问题,不等八重樱回答,便继续说了下去,目光却仿佛穿透了她们,看向了更悠远的时空。
“我曾见过宇宙中比之出云更为骇人的毁灭。
在那样的尺度下,所谓的祸神冰封一城,或是执掌生灭,与孩童嬉闹时吹破的肥皂泡,并无本质区别。都是某种秩序被打破,某种形态被终结。”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漠然,让三位少女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们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景象,却能感受到话语中那份超越凡俗的冰冷与宏大。
“而‘守护’,”苏拙话锋一转,目光重新聚焦在八重樱身上,变得锐利起来,“也并非一定要是轰轰烈烈、拯救万民于水火的壮举。”
他抬手指向八重樱一直紧紧抱在怀中的灵刀“樱吹雪”:
“这柄刀,你八重家传承二十余代,它未曾斩过祸神,甚至可能未曾饮过多少鲜血。它的‘守护’,在于每一次祭典上的舞动,在于净化一方邪秽,在于维系信仰,让迷茫的灵魂有所寄托。这难道不是守护?”
八重樱下意识地抱紧了“樱吹雪”,冰凉的刀鞘传来熟悉的触感。
苏拙又看向安娜,安娜被他看得身体一颤,低下了头。
“安娜,‘霜’的力量,冰封了安置区,带来了死亡与恐惧。在你看来,那是纯粹的毁灭,是你无法摆脱的梦魇,是吗?”
苏拙刻意隐瞒了安娜的身份,没有说出她曾经就是那位“天之冬衣”。
安娜的眼中涌出泪水,用力点头,喉咙哽咽着说不出话。
“但你可曾想过,”苏拙的声音依旧平稳,“极致的冰寒,亦能封存生机?在宇宙的某些角落,生命正是依靠冰封,才能在严酷的环境中跨越漫长的时间,等待复苏的契机。‘毁灭’与‘守护’的界限,有时只在于一念之间,在于力量运用的‘心’与‘法’。”
安娜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带着一丝茫然与思索。
苏拙向一旁有些疑惑的八重樱解释:
“安娜她是城南被冰封区域的幸存者。”
八重樱了然,原来是目睹了祸神降临,冰封一切的可怜人。
‘苏拙先生这是特意在安慰她吗?真温柔啊……’巫女如是想到。
最后,苏拙的目光落在了始终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的希儿身上。他的目光似乎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希儿缩了缩肩膀。
“希儿,‘命’之权能,掌生控死。在你…或者在你失去的记忆里,它或许曾被用于收割生命,散布绝望。但生与死,本就是一体两面,循环不息。凋零是为了新生,终结亦意味着开始。执着于一面而否定另一面,才是真正陷入了权能的陷阱。”
这段话透露的信息可不少。但已经有了前面安娜的案例,八重樱下意识也认为希儿是在第六祸神手下生还的可怜人。
希儿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但她依旧没有抬头,只是将脸埋得更深。
苏拙将目光重新投向八重樱,语气变得郑重:
“八重樱,我选择你,是因为你的‘心’。”
“你能掌控‘樱吹雪’这般偏向净化与守护的灵刀,证明你的力量本质与‘毁灭’相对立。你经历家园惨变,失去至亲,却并未被仇恨和绝望吞噬,依旧能持守本心,协助府内事务,安抚妹妹。这份在创伤中依旧保持的‘纯净’与‘坚韧’,才是引导‘霜’之权能的关键。”
“ ‘天之冬衣’的冰寒,是死寂的、终结的‘静’。而你的‘霜’,为何不能是守护的‘静’?——冻结敌人的攻势,冰封蔓延的毒焰,甚至为受伤者延缓生机流逝…毁灭与守护,从来不是力量本身的属性,而是执掌者的选择。”
他顿了顿,总结道,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力量本身,从无善恶。诏刀是工具,祸神核心是能源。关键在于执刀之心。心存守护之念,毁灭之力亦可化为坚盾;心若堕入虚无,守护之能亦会成为禁锢的牢笼。”
“八重樱,你不必成为另一个人,你只需要成为你自己,用你八重家传承的、致力于‘净化’与‘守护’的巫女之心,去理解、去驾驭那份‘霜’之力。将它视为另一种形态的‘樱吹雪’,一种守护出云、守护你妹妹、守护你所珍视之物的,更强大的‘工具’。”
苏拙的话语如同潺潺流水,又带着金石之音,冲刷着三位少女心中的迷雾与块垒。
八重樱怔怔地听着,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一直以来,她都将祸神之力视为纯粹的危险与毁灭,将执掌诏刀视为一项沉重而可怕的责任。可苏拙的话,却为她打开了一扇全新的窗户——力量无分善恶,关键在于使用它的心。
她看着怀中的“樱吹雪”,想起了父亲教导她跳神乐舞净化邪气时的庄严,想起了自己用微薄灵力安抚受惊孩童时的温暖…如果…如果“霜之诏刀”的力量,也能用于这样的方向…
她眼中原本的惶恐与自我怀疑,渐渐被一种思索和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安娜也若有所悟,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曾经这双手释放出冰封一切的寒气,带来了死亡。但如果…如果这力量真的能用来封存生机,保护他人…
就连一直低着头的希儿,肩膀的颤抖也似乎平息了一些,无人能看到她深紫色眼眸中一闪而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院中,笼罩着樱花树下这奇特的四人。苏拙不再多言,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能否发芽,还需她们各自去领悟,去经历。
八重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再次看向苏拙时,眼神已经截然不同。那里面虽然仍有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但更多的,是一种拨云见日后的清明,以及一份沉甸甸却不再迷茫的决心。
她向着苏拙,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礼:
“苏拙先生,我明白了…多谢先生解惑。”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犹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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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大名府议事厅前修缮一新的广场上。相较于昨日的暮色深沉,此刻的光明似乎也象征着某种心境的转变。
雷电芽衣身着正式的服饰,手持一卷由雷电龙马亲自签署、加盖着大名印玺的任命书,静立于石阶之上。
她的身姿挺拔,面容清冷,一如往常,唯有那双紫色的眼眸,在看向缓步走来的粉发巫女时,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八重樱一步步走来,脚步沉稳。
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巫女服,长发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但却与昨日在廊下那般惶惑不安、甚至下意识想要推脱的模样判若两人,她的脸上虽无多少笑意,却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平静,眼神清澈而坚定,仿佛昨夜笼罩在她心头的迷雾已被彻底驱散。
她走到石阶前,停下脚步,向着芽衣躬身行礼,动作流畅而自然,带着巫女特有的恭谨与庄重。
“八重樱,奉召前来。”
芽衣看着她,心中已然明了。仅仅相隔一夜,能有如此显着的变化,在这大名府内,除了那个人,还有谁能做到?
她没有多问一句关于八重樱为何转变,也没有提及昨日她那份显而易见的退缩。因为她知道,既然八重樱去见了苏拙,那么苏拙必然已经给了她答案,一个足以让她放下疑虑、直面使命的答案。
而芽衣对苏拙的信任,是毫无保留的,甚至超越了对自身判断的笃信。他既然选择了八重樱,又亲自安抚了她的不安,那么眼前这位巫女,便已然是“霜之诏刀”最合适的主人。
这份信任,源于无数次危局中苏拙所展现出的深不可测与算无遗策,“相信苏拙”,这句话早已深深烙印在芽衣的心底。
于是,芽衣只是微微颔首,将手中的任命书徐徐展开,清冷而清晰的声音在晨光中回荡:
“兹任命,八重神社巫女,八重樱,为第五护世诏刀——‘霜之诏刀’之持刀人。望尔恪尽职守,善用其力,护佑出云,不负重托!”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官方的威严与力量,清晰地传入了在场少数几位知情核心人员的耳中。
八重樱抬起头,目光迎向芽衣,也迎向了那份象征着无上责任与力量的任命。她伸出双手,稳稳地接过了那卷沉甸甸的帛书。
指尖触及冰凉的锦缎,她的心中却一片沉静。
她脑海中闪过昨夜苏拙的话语——
“力量本身,从无善恶…关键在于执刀之心…用你致力于‘净化’与‘守护’的巫女之心,去驾驭那份力量。”
是的,她不再迷茫。这份力量是工具,是更为强大的“樱吹雪”。她将用它,去守护这片土地上那些值得守护的人与事,去践行她作为巫女的职责,直至最后一刻。
她将任命书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自己的命运与誓言,随后,她再次向芽衣,也是向这份任命所代表的责任,深深躬身,声音沉稳而坚定,再无一丝犹疑:
“八重樱,领命!定不负大名厚望,不负诏刀之重,不负…出云!”
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芽衣看着眼前气质已然不同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慰。她相信苏拙的眼光,也看到了八重樱身上绽放出的决心之光。
“诏刀铸成之日,便是你正式执刀之时。在此期间,望你勤加修习,早日与刀相契。”芽衣最后嘱咐了一句。
“是。”八重樱简练回应。
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为这简短而郑重的仪式镀上了一层金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