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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是墨绿色的,一层叠着一层,直堆到天边。这里的山不像别处那般秀气,它们陡峭、崎岖,像一头头沉默的、披着厚重植被的巨兽,将这个小得几乎不配被称为村落的几户人家,紧紧围在掌心。天空在这里,也似乎被挤成了一条狭窄的、灰蓝色的带子。

狗娃就住在这山坳坳里。他今年刚满十一,却瘦小得像个八九岁的孩子。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细胳膊细腿,顶着一个显得略大的脑袋,头发枯黄如秋日的野草,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蜡黄。一件不知传了几代人的破旧夹袄,补丁摞着补丁,松垮地挂在他身上,下摆几乎盖住了膝盖。

狗娃的家,是山脚下两间低矮的、用石块和黄泥垒起来的茅屋。屋顶的茅草已经发黑,雨季来时,总是滴滴答答地漏个没完。屋里除了一张歪歪扭扭的木板床,一张瘸腿的桌子,和几个空荡荡的破瓦罐,几乎找不到别的家当。灶膛是冷的,已经冷了快两天了。

他的爹,去年进山采药,一脚踩空,摔下了深涧,连尸骨都没寻回来。娘自此就病倒了,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虚弱,整日咳嗽,脸色灰败地躺在里屋的床上,像一盏即将熬干灯油的枯灯。家里能换钱的东西,早已变卖一空。饥饿,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这个家,越收越紧。

这天清晨,天还没大亮,狗娃就醒了。他是被饿醒的,胃里像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抓挠,一阵阵酸水往上涌。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到水缸边,舀起半瓢冰冷的山泉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水,暂时填满了胃部的空虚,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他走到娘亲的床边。娘还在睡着,眉头紧锁,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在忍受着病痛和忧虑的折磨。她的呼吸很轻,很浅,像蛛丝一样,仿佛随时都会断掉。狗娃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心里又酸又涩。他知道,家里最后一捧糙米,昨天傍晚已经熬成了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喂给了娘亲,他自己只舔了舔碗边。

必须去找点吃的。

这个念头驱使着他。他拿起靠在门后那把锈迹斑斑、刃口崩了好几处的柴刀,又捡起几根粗糙的麻绳,准备上山砍柴。山里的干柴可以背到几十里外、山那边稍微大一点的集镇上去卖,换回几文钱,或许能买上一点点粮食,或者给娘抓一剂最便宜的草药。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娃……”娘亲不知何时醒了,虚弱地唤他。

“娘,”狗娃赶紧凑过去,“您再睡会儿,我上山砍柴去。”

娘亲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担忧:“……当心点……山里……不太平……”她说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弱的身体蜷缩起来,像风中的一片落叶。

“我知道,娘,您放心。”狗娃用力点点头,替娘掖了掖那床硬邦邦、几乎没什么暖意的破棉被,“我就在山边上,不走远,天黑前一定回来。”

他背上柴刀,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深秋的山间清晨,寒气浸骨。白色的雾气像一条条流动的纱带,缠绕在山腰,弥漫在林间。脚下的草叶上挂满了冰冷的露珠,打湿了狗娃那双露出脚趾的破草鞋。山路崎岖难行,布满了滑腻的苔藓和尖锐的碎石。

狗娃紧了紧身上那件空壳似的夹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走。他的眼睛像搜寻猎物的野兽,仔细地扫视着四周。他在寻找那些枯死的、或者被风吹断的树枝。柴刀很钝,砍起柴来格外费力。他必须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一根并不粗壮的树枝砍断。每砍几下,就要停下来,喘几口粗气。手掌上早已磨出的水泡又破了,粘在粗糙的柴刀把手上,火辣辣地疼。

汗水,很快浸湿了他枯黄的头发,顺着额角流下来,流进眼睛里,涩得发疼。但他顾不上擦。他只知道,多砍一根柴,就能多换一文钱,娘亲就能多吃一口东西,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林子里很静,只有他砍柴的“梆梆”声,和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偶尔有早起的鸟儿“啾啾”地叫几声,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反而更衬出这山林的空旷和幽深。

不知不觉,日头已经爬上了东山头。雾气稍稍散了些,阳光透过层层叠叠、已经开始泛黄的树叶,筛下斑驳破碎的光点,却带不来多少暖意。狗娃已经砍好了一小捆柴,用绳子勉强捆了起来。分量不轻,压在他瘦弱的脊背上,让他走路都有些摇晃。

他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雾气凝结的水珠,抬头看了看天。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山巅,空气中的湿意更重了。

“要下雨了。”狗娃心里一沉。山里的雨,说来就来,又急又冷。他得赶紧找个地方躲雨,不然,淋湿了身子,生病了,这个家就真的完了。

他背着那捆沉重的柴,加快了脚步,沿着一条野兽踩出的小径往山下走。没走多远,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打在树叶上,发出密集的沙沙声,很快就连成一片雨幕。视线变得模糊,山路也更加泥泞湿滑。

狗娃焦急地四处张望,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终于,在绕过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岩石后,他看到了一个黑黢黢的树洞。那是一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樟树,树干极其粗壮,怕是需要三五个人才能合抱,树心似乎已经空了,根部裂开一个足以容纳一个孩子钻进去的洞口。

顾不得多想,狗娃卸下肩上的柴捆,连拖带拽地把它塞进树洞,然后自己也一低头,钻了进去。

树洞里面比想象中要宽敞一些,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腐烂的木头和某种淡淡腥膻混合的气味。光线很暗,只有洞口透进一点微弱的天光。里面干燥的地方不多,但至少能避开直接的风雨。狗娃蜷缩起身体,靠在粗糙的、带着毛刺的树洞内壁上,听着外面哗啦啦的雨声,又冷又饿,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他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就在他昏昏欲睡之际,一阵异样的声响,混在雨声中,由远及近,传了过来。

是脚步声!不止一个!

还有粗重的喘息,和某种……铃铛声?

狗娃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心脏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到洞口边,透过杂草和雨幕的缝隙,紧张地向外望去。

只见三个黑影,正快速地从林子深处窜出来,直奔这个树洞而来!

当先一个,体型庞大,斑纹黄黑相间,竟是一头吊睛白额的大虫(老虎)!它步伐沉稳,带着百兽之王的威势,铜铃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绿的光芒。

跟在老虎身后的,是一个身形矫健、毛色棕黄的猴子。它抓耳挠腮,动作灵活,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显得机警而狡黠。

最后面那个,体型稍小,圆滚滚的,毛色灰白,耳朵长长的——是一只肥硕的野兔。它似乎跑得有些气喘吁吁,三瓣嘴不停地翕动着。

这三个平日里互为猎手与猎物的生灵,此刻却相安无事,甚至显得有些默契,一同朝着这个树洞奔来。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这个避雨的地方。

狗娃吓得魂飞魄散,浑身冰凉,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丝声响。是老虎!还有猴子和兔子!它们怎么会在一起?它们也要进来?!

他下意识地往树洞最深处缩去,恨不得把自己嵌进树干的纹理里。完了,这下完了!没被饿死,没被雨淋病,却要成了这猛兽的口中食!

转眼间,三个动物已经到了树洞外。老虎低吼了一声,似乎在示意什么,然后一低头,那庞大的身躯竟然也挤了进来!它带进来的腥风,让狗娃几乎晕厥。紧接着,猴子和兔子也敏捷地钻了进来。

原本还算宽敞的树洞,顿时变得拥挤不堪。狗娃蜷缩在最黑暗的角落,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能清晰地闻到老虎身上浓重的腥臊味,听到它沉重的呼吸声,甚至能感觉到它身体散发出的热量。猴子就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湿漉漉的毛发几乎蹭到他的腿。那只兔子则缩在猴子身后,红宝石般的眼睛在黑暗中警惕地闪烁。

三个动物似乎并没有立刻发现树洞里还有一个人。它们也被雨淋得够呛,进来后,各自抖落着身上的水珠。

短暂的安静后,那猴子忽然“吱吱”叫了两声,从身上不知哪里摸出一个小巧的、古铜色的铃铛。那铃铛样式古朴,上面似乎还刻着一些模糊的花纹。

狗娃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幕。

只见猴子拿着铃铛,轻轻摇晃起来。

“当当当——当当当——”

清脆、悠扬的铃声响了起来,在这狭小的树洞里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雨声的魔力。

伴随着铃声,猴子用一种怪异的、拉长了调子的声音念道:

“当当当,当当当,吃了包子喝面汤!”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就在猴子面前的空地上,凭空冒出了三个热气腾腾、白白胖胖的大包子!那面皮的香气,肉馅的油润气息,瞬间爆发出来,强烈地冲击着狗娃被饥饿折磨已久的感官!同时,还有三碗冒着袅袅白汽、香气扑鼻的面汤!

食物的香味是如此真实,如此具有诱惑力,几乎让狗娃忘记了恐惧。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几个包子,胃里那条毒蛇疯狂地扭动起来,唾液不受控制地大量分泌,他下意识地、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

“咕咚……”

这声音在寂静(除了雨声和铃声)的树洞里,显得异常清晰。

正在准备享用美食的三个动物,动作同时一僵。

那猴子最为机警,它猛地抬起头,那双精明的眼睛狐疑地扫视着黑暗的树洞内部,最后,定格在狗娃藏身的那个角落。它伸出爪子,指了指洞顶,又指了指地上刚刚出现的美食,对着老虎“吱吱”地叫了起来,似乎在说:“漏了?是树洞漏雨了吗?怎么会有水滴滴到包子上?”

老虎低吼了一声,似乎也有些疑惑。它那幽绿的目光扫过狗娃藏身之处,狗娃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然而,也许是雨声太大,也许是狗娃藏得确实隐蔽,又或许是那包子和面汤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三个动物警惕地观察了片刻,没有发现更多异常,便又将注意力集中到了食物上。

它们不再迟疑,各自抓起属于自己的那份,大口吃了起来。老虎一口就吞下了一个包子,连咀嚼都省了;猴子则吃得抓耳挠腮,汁水淋漓;兔子小口小口地咬着,显得很是秀气。

狗娃眼睁睁看着,那诱人的香气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折磨着他的意志。他看着包子迅速减少,看着面汤被喝光,心里的渴望和失落如同潮水般起伏。他只能拼命忍耐,靠着对死亡的恐惧,压制着冲出去抢夺的冲动。

三个动物很快风卷残云般吃完了。雨,似乎也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老虎低吼一声,率先站起身,抖了抖庞大的身躯,迈步钻出了树洞。兔子紧随其后。那猴子将最后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吱吱”两声,也跟着窜了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渐弱的雨幕和林木之中。

它们走了。

来得突然,去得也迅速。

树洞里,只剩下狗娃一个人,还有那尚未完全散去的、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以及……地上那个被猴子遗忘的、古铜色的小铃铛。

狗娃愣了好一会儿,才从极度的紧张和恐惧中慢慢回过神来。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还活着。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确认外面确实没有了动物的踪影,只有滴滴答答的雨声。

他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静静躺在树洞中央地面上的小铃铛上。

铜铃在从洞口透进的微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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