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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的河流,裹挟着生活的泥沙,不疾不徐地向前流淌。转眼间,林微和赵成的婚姻,迈入了第二个年头。按照西方的说法,这一年被称为“棉婚”,象征着婚姻像棉布一样,在最初的激情过后,开始展现出其更为坚韧、却也更容易起皱、需要耐心熨帖的质地。

二零一九年的春天,似乎比去年来得更殷勤一些。刚过三月,阳光便有了力道,暖烘烘地照在人的皮肤上,带着点微醺的意味。阳台上的绿萝和吊兰,经过一个冬天的蛰伏,抽出了嫩绿的新叶,在春光里舒展着,焕发着勃勃生机。

林微的生活,也仿佛进入了一种新的、更为深沉的节奏。她彻底熟悉了这个小家的一切脾性:哪个水龙头开关需要往上多提一下才不会漏水,哪扇窗户的合页有些松动,关不严实,下雨天会渗进丝丝凉气,厨房的哪个角落最容易积攒油污,需要每周重点清理。她甚至能准确地判断出楼下邻居每天上下班的时间,以及周末他们通常会什么时候开始播放有些吵闹的流行音乐。

她对“妻子”这个角色的认知,也从最初浪漫的想象,沉淀为更为具体和琐碎的行动。每天清晨,她依然是最先醒来的那个。但不再是带着新奇和兴奋,而是成了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她会闭着眼,在晨曦的微光里,先倾听片刻身旁赵成均匀的呼吸声,然后才轻轻起身,开始一天周而复始却又必不可少的劳作。

早餐的粥,她开始尝试加入不同的食材,红豆、薏米、燕麦、紫薯……变着花样,试图在有限的预算内,兼顾营养和口味。她甚至买了一本家常菜谱,周末的时候,会照着上面的步骤,尝试做一些稍微复杂一点的菜式,比如红烧肉,或者清蒸鱼。失败是常有的事,不是咸了就是淡了,火候掌握不好,肉会柴,鱼会老。但赵成总是很给面子,无论成品如何,都会大口吃完,然后抹着嘴说:“好吃!我老婆真有天赋!”

只是,林微渐渐觉得,他这样的夸赞,听起来似乎少了几分最初的真诚,多了几分程式化的敷衍。有时,他甚至会一边吃,一边低头刷着手机,直到林微提醒他“粥要凉了”,他才恍然抬头,匆匆扒拉几口。

她隐隐觉得,他们之间那种专注的、彼此凝视的瞬间,似乎在慢慢变少。

赵成的工作,依然是家庭话题的中心,但谈论的氛围,却悄然发生着变化。他依然会说起他正在攻坚的“大项目”,描绘着成功后的蓝图,那些数字听起来依然诱人。但林微发现,这些“大项目”的细节越来越模糊,周期越来越长,而最终能落到实处的,却越来越少。

他开始更频繁地晚归。理由依旧是“应酬”。“应酬”这个词,像一把万能的钥匙,可以轻易打开所有晚归和疲惫的锁。起初,林微会细致地询问,是和哪个客户?在哪里?大概几点回来?赵成还会耐心回答几句。后来,他变得有些不耐烦。

“就是王总那个项目,跟你说了你也不认识。”

“在城南,挺远的。”

“几点回来哪说得好,看情况吧。”

问得多了,他会皱着眉,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小微,我在外面拼死拼活,不就是为了这个家吗?你能不能别像审犯人一样问我?”

林微噎住了,所有关切和担忧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最终只能默默地咽回去。她看着他那张写满疲惫和不耐烦的脸,忽然觉得有些陌生。那个曾经会因为她一句关心而眉开眼笑、细细解释的赵成,似乎正在被眼前这个被现实压力和酒精浸泡得有些浮躁的男人所取代。

她不再多问。只是习惯性地在夜晚,为他留一盏玄关的灯,把饭菜温在厨房的锅里。等待的时间,变得漫长而空洞。她有时会坐在沙发上,抱着膝盖,听着墙上挂钟秒针“滴答、滴答”走动的声音,觉得那声音一下下,都敲打在自己的心坎上。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将整个城市吞噬,她的小屋像一座孤岛,而她在岛上,等待着另一艘不知何时归航的船。

等他带着一身酒气和夜露的寒凉回来,她还是会起身,去给他倒温水,拿拖鞋。他有时会倒头就睡,有时会异常兴奋,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说着生意场上的觥筹交错,说着谁谁谁又赚了多少钱,语气里混杂着羡慕、不甘和一种虚张声势的激昂。

“小微,你等着,等我这单成了,我们也换个大房子,买个车!再也不用挤地铁了!”

“你看李锐,他去年那个项目,一下子挣了这个数!”他伸出手指比划着,眼睛因为酒精和欲望而发亮,“我们不会比他差的!”

林微听着,却再也无法像最初那样,被他的热情轻易点燃。她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泛红的脸颊,闻着他呼吸间浓重的酒气,心里涌起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她感觉他描绘的那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像海市蜃楼一样,美丽而遥远,而他们脚下所站立的地面,却似乎正在变得松软。

经济上的压力,是那段时间最具体、也最沉重的阴影。

赵成的收入像过山车,起伏极大。行情好的月份,他会拿回一笔可观的收入,然后大手大脚地请林微去吃饭,或者给她买个包、买套化妆品,带着一种补偿般的、甚至是炫耀式的快意。但更多的时候,是长久的低谷。他拿回家的钱越来越少,有时甚至连他自己的开销都不够。

家里的主要开支——房租、水电燃气、物业费、日常采买——大部分落在了林微那份固定的薪水上。她开始精打细算。她买了一个记账本,详细记录每一笔收入和支出。去超市前,会认真列好清单,严格按清单采购,绝不多买一件非必需品。她学会了在晚上超市打折时去买菜,学会了比较不同电商平台的优惠活动,甚至开始留意哪些银行信用卡的积分兑换更划算。

有一次,她发现自己很喜欢的一个护肤品牌在做活动,一套基础护肤品的价格比她平时买要便宜将近一百块。她犹豫了很久,在专柜前徘徊了起码二十分钟,拿起又放下,最终还是没能舍得。那天晚上回家,她看着梳妆台上那套即将见底的护肤品,心里泛起一丝微酸的委屈。她想起恋爱时,赵成眼睛都不眨一下就给她买下那条昂贵的项链,与如今自己为了一百块钱纠结半天形成鲜明对比。不是物质本身有多重要,而是那种被无条件宠爱和呵护的感觉,似乎在一点点消逝。

她尝试跟赵成沟通家里的经济状况。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她拿出那个记账本,小心翼翼地摊开在赵成面前。

“赵成,你看,这是这两个月的账。你的收入不太稳定,我的工资付了房租和这些固定开销,就剩不下多少了。我们……是不是得有点计划?比如,每个月固定存一点钱?或者,你那边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不必要的应酬开销?”

赵成扫了一眼那写得密密麻麻的账本,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计划?怎么计划?我难道不想稳定吗?可生意上的事,是我想控制就能控制的吗?应酬?不应酬哪来的客户?哪来的项目?坐在家里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他的反应像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林微张了张嘴,想解释她并不是在指责他,只是希望两个人能共同面对,一起想办法。但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不耐烦的神情,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微弱地辩解。

“行了行了,我知道。”赵成挥挥手,打断她,站起身,拿起桌上的烟和打火机走向阳台,“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会想办法的。等我下一个项目款下来,就都好了。”

他站在阳台上,背对着她,点燃了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身影。林微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桌上那本承载着她无数细心和焦虑的记账本,突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那种感觉,就像你使尽全力推着一块巨石上山,而你的同伴,却只是站在旁边,告诉你山顶的风景有多好。

沟通的渠道,仿佛被一块无形的巨石堵塞了。她不敢再轻易提起钱,不敢再表露自己对未来的担忧。她怕看到他那种烦躁的、抗拒的表情,怕引发又一次不愉快的对话。她开始把所有的压力都内化,自己默默承受。她变得更加节俭,甚至有些苛待自己。她很少再买新衣服,用着平价替代的护肤品,连和闺蜜夏晓芸的聚会也减少了许多,因为每次聚会或多或少都需要一些开销。

夏晓芸察觉出她的变化,问她:“微微,你最近怎么了?感觉气色不太好,人也瘦了。是不是和赵成吵架了?”

林微总是摇摇头,挤出一个笑容:“没有,挺好的。可能就是工作有点累吧。”

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在外人面前,依旧扮演着婚姻幸福、夫妻和睦的角色。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那片曾经繁花似锦的园地,正在被一种名为“现实”的荒草,一点点侵蚀。

真正让林微意识到问题可能比她想象的更严重的,是二零一九年深秋的一件事。

赵成说要去外地出差三天,考察一个项目。他走的那天,林微帮他收拾行李,事无巨细地叮嘱他带齐证件、注意安全。把他送出门后,家里骤然空了下来。

第二天晚上,林微在家打扫卫生,用吸尘器清理床底时,吸出来一个揉成一团的小纸团。她本来没在意,准备随手扔掉,但纸团展开后,上面模糊的打印字迹让她心头一跳——那是一张本市某高端酒吧的消费小票存根,消费日期,赫然就是赵成所谓的“出差”第一天晚上。金额不小,接近两千元。

林微拿着那张皱巴巴的小票,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像是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她一直试图维持的平静假象。

他根本没有出差?或者,他提前回来了却没有回家?他去那种消费昂贵的酒吧做什么?和谁一起?

无数个疑问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里翻滚、炸裂。她感觉手脚冰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几乎是颤抖着手,拿起手机,想立刻打电话给赵成质问。但手指悬在拨号键上,却迟迟按不下去。

她害怕。害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答案,害怕这通电话会彻底撕碎他们之间那层已经脆弱的信任,害怕面对可能无法收拾的局面。

那一刻,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坚强和有底气。这个租来的小家,这段投入了她全部情感和期待的婚姻,是她目前唯一的栖息之地。如果连这里都坍塌了,她该去哪里?

最终,她什么也没做。她把那张小票重新揉成一团,却没有扔掉,而是鬼使神差地把它塞进了自己钱包最里面的夹层。然后,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拖地、擦桌子,只是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当三天后赵成拖着行李箱“出差”归来,给她带了一条廉价的、印着外地风景的丝巾时,林微接过丝巾,脸上努力挤出惊喜的笑容,嘴里说着“谢谢”,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冰凉。她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讲述着“外地项目”的种种,看着他疲惫而坦然的脸,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她和他之间,已经隔了一层无形的、由谎言和猜疑构成的毛玻璃。

二零一九年的冬天,就在这种表面平静、内里暗涌的状态下来临了。屋外寒风呼啸,屋内暖气充足,但林微却常常觉得,有一种寒意,是从心底里透出来的,无法驱散。

他们依然会一起吃饭,一起看电视,偶尔也会做爱。但林微觉得,有些东西不一样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毫无保留地对他倾诉心事,她的身体在他靠近时,有时会有一瞬间不易察觉的僵硬。赵成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这些微妙的变化,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下一个遥不可及的“大项目”而兴奋或焦虑。

婚姻这匹棉布,在生活的搓洗和摩擦下,已经起了皱。林微尝试过去熨帖,却发现,如果只有一方在用力,那褶皱只会越来越深,甚至,在某些看不见的地方,那棉线的纤维,或许已经开始了细微的断裂。

她站在二零一九年的尾巴上,回望这一年,感觉像是走了一段很长很累的路,却仿佛还在原地打转。而对即将到来的二零二零年,那个注定将被全球性疫情深刻改变的年份,她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隐约的不安。前方的路,雾霭沉沉,她看不清楚,只能被动地,被时间的洪流,推着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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