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最后那番裹挟着冰碴与无形鲜血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雨，将前哨站内残存的最后一丝劫后余生的松懈彻底浇灭。“渗透与抉择”四个字，像四把锈钝的刀子，悬于每个人的心头，尤其是程微意（Kestrel）。她知道，那不仅仅是任务名称，更是陆沉对她，或者说，对他们之间那已然变质的关系，下达的最后通牒。
六个小时的休整时间在极度压抑和心神紧绷中终于耗尽。当集合的短促电子提示音在前哨站内响起时，“刃”小队全员已经整齐列队，装备完毕。每个人脸上都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一种经过沉淀后的、如同岩石般的冷硬。程微意站在队列中，目光平视前方，眼神清澈却深不见底，所有因陆沉而起的波澜都被她强行压入了灵魂的最深处，封存在一层坚冰之下。
指挥室的门准时打开。陆沉走了出来。他换上了一套更适合夜间行动的黑灰色作战服，同色系的战术背心上挂载着必要的装备，脸上涂抹着深色油彩，使得那双本就深邃的眼眸在昏暗光线下更显冰冷锐利，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猛兽。他手中没有拿平板，只是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队列。
“登车。”没有多余的字眼，他率先走向前哨站外早已悄然等候的一辆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的装甲运兵车。
车辆内部同样简洁到极致，没有任何窗户，只有顶部几盏发出幽红光芒的指示灯。引擎发出低沉有力的轰鸣，载着他们驶入愈发深沉的夜色。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呼吸声和车身颠簸时装备相互摩擦的细微声响。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明白，从这一刻起，“惊蛰”第二阶段，那名为“渗透与抉择”的真正考验，已经开始了。
程微意靠在冰冷的舱壁上，闭上眼睛，并非休息，而是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遇到的“抉择”场景。情报获取与平民伤亡的冲突？队友安危与任务目标的取舍？还是……更加残酷的，关于忠诚与背叛的界定？陆沉刻意强调“个人情感是毒药”，无疑是将矛头直指她内心因他而产生的那份不该有的牵绊。他要她证明，她能斩断这一切。
不知行驶了多久，车辆终于停下。舱门滑开，外面并非预想中的野外，而是一个巨大、空旷、充满工业感的封闭空间，像是一个废弃的厂房或者仓库改造而成。空间内部光线昏暗，只有几束探照灯的光柱在远处扫过，勾勒出一些模拟建筑和复杂管道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和尘土的气息。
“下车。任务简报，三分钟后开始。”陆沉的声音在车厢内响起，他第一个跳下车，身影迅速融入前方的阴影中。
小队成员依次下车，迅速依托车体建立起临时防御。程微意警惕地观察着周围环境。这里显然是一个高度拟真的室内cqb（近距离作战）训练场，但规模远超以往，而且结构极其复杂，多层平台、纵横交错的廊桥、无数个房间和掩体，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如同迷宫般的战场。
三分钟后，所有人的单兵终端和“潜龙”系统hUd同时接收到了一段加密视频简报。画面中出现了一个面容模糊、声音经过处理的“情报官”。
“根据可靠情报，目标‘暗影’小组，已渗透至代号‘迷宫’的废弃工业联合体（即你们当前所在位置）。该小组携带有关于我方下一步重大行动的绝密情报。你们的任务：渗透‘迷宫’，定位并夺取情报载体，必要时，可对‘暗影’小组成员进行……‘无害化’处理。”情报官的声音冰冷而毫无感情，“特别注意：‘迷宫’内可能存在未被记录的第三方势力，身份不明，意图不明。任何遭遇，自行判断处置。”
简报结束。任务目标明确——夺取情报，清除威胁。但那个“自行判断处置”的第三方势力，却像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让原本看似清晰的任务蒙上了一层浓重的迷雾。
“第三方势力？会是什么？其他参训小队？还是……”李梦琪（灵犀）低声疑惑。
“不确定。提高警惕，按最高威胁等级对待。”齐恒（磐石）立刻下令，“检查装备，准备渗透。Kestrel，你负责左翼侦察。幽影，占据制高点，提供视野支援。其他人，跟我从正面阶梯逐步清理。”
指令清晰，小队立刻行动。陈默（幽影）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攀上附近一处最高的管道支架，狙击镜在昏暗中闪烁着冷光。程微意则压低身形，如同鬼魅般潜入左侧那片由巨大反应罐和密集管道构成的阴影之中。
“潜龙”系统的多光谱视觉和增强听觉让她在昏暗环境中如鱼得水。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轻微的脚步回声，能分辨出远处管道冷凝水滴落的声响，甚至能捕捉到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不属于他们小队和这个废弃环境的……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消毒水的气味？
她打了个手势，示意后方小队暂停前进。自己则更加小心地向前摸索。在一个拐角处，她发现了地面上几枚非制式的、略显粗糙的脚印，以及墙壁上一处不明显的刮痕，像是某种粗糙的装备蹭过。
不是“暗影”小组？他们使用的应该是制式装备。是那个“第三方势力”？
她将发现迅速传回。齐恒那边也遇到了类似情况，在正面的通道里发现了非标准的绊线陷阱，虽然粗糙，但足够致命。
“迷宫”内的气氛陡然变得更加诡异。他们不仅要面对未知的“暗影”小组，还要提防这个神出鬼没、装备看似简陋却手段狠辣的“第三方”。
渗透行动在高度紧张中缓慢推进。小队利用复杂的环境交替掩护，清理了几个可能藏匿敌人的房间，但都一无所获。无论是“暗影”还是“第三方”，都像是蒸发了一样，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痕迹。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迷宫”中心区域，一个标识着“主控制室”的巨大舱门外时，异变突生！
“砰！砰！”
激烈的交火声突然从主控制室方向传来！夹杂着陌生的吼叫和武器（非制式）的射击声！
“是‘暗影’和第三方交上火了！”李梦琪通过声音分析快速判断。
机会！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加速前进！趁他们交火，突入控制室！”齐恒当机立断。
小队立刻改变战术，由谨慎渗透转为快速突击！程微意从左侧迂回，齐恒、王虎（雷公）、张浩（回春）从正面强攻！
然而，当他们冲破主控制室那扇虚掩的厚重金属门时，看到的却是一副极其混乱和……诡异的场景。
控制室内一片狼藉，操作台闪烁着火花，几名穿着黑色作战服（模拟“暗影”小组）的“人员”倒在地上，身上传感器显示已被“击毙”。而与他们交火的另一方，大约有四五人，穿着混杂、装备简陋，脸上都戴着狰狞的鬼怪面具，正利用控制室内的复杂设备作为掩体，与突然闯入的“刃”小队形成了对峙！
这些戴面具的，就是“第三方势力”？他们是什么人？
“放下武器！”齐恒举枪厉声喝道。
那些面具人似乎愣了一下，随即发出嘶哑难辨的、仿佛电子合成般的笑声，不仅没有放下武器，反而更加疯狂地向他们开火！火力虽不密集，却异常刁钻狠辣，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清理他们！”齐恒不再犹豫，下令还击。
激烈的交火在控制室内爆发。子弹（训练弹）横飞，打在金属设备上溅起无数火星。程微意凭借灵活的身手和精准的射击，快速“清除”了两名面具人。但她也注意到，这些面具人在中弹“倒下”前，眼神中似乎并没有恐惧，反而有一种……狂热的、令人不安的兴奋？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就在战况焦灼之际，程微意的目光猛地被控制室角落一个闪烁着微弱蓝光的终端屏幕吸引。那上面，正快速滚动着一些代码和……一部分被标注为“绝密”的情报片段！是任务目标！
“情报在那边！”她立刻示警。
齐恒也看到了：“雷公，回春，火力压制！Kestrel，跟我去拿情报！”
两人冒着交织的火线，快速冲向那个角落。程微意负责警戒，齐恒则迅速操作终端，尝试下载数据。
然而，就在数据下载进度条读到百分之七十的时候，整个控制室的灯光猛地闪烁起来，发出刺耳的警报声！紧接着，所有的出口，包括他们进来的那扇门，都被突然落下的厚重金属闸门封死！
“怎么回事？！灵犀！”齐恒在通讯中急呼。
“是……是系统被远程锁定了！有人在外部接管了‘迷宫’的控制权！我们被关在里面了！”李梦琪的声音带着震惊和慌乱。
几乎同时，那些原本还在疯狂射击的面具人，如同接收到某种指令，突然停止了攻击，迅速向着控制室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通风管道口退去，动作整齐划一，转眼间就消失不见！
整个控制室瞬间陷入了死寂。只剩下闪烁的警报红光，被封死的出口，以及……终端屏幕上那停滞在百分之七十的下载进度条。
“妈的！中计了！”王虎怒吼一声，用力捶了一下身边的控制台。
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暗影”小组可能只是诱饵，那些戴面具的“第三方势力”行为诡异，而最后这个远程锁定和封锁……才是真正的杀招！
是谁？谁有权限远程接管“迷宫”？是训练导演部？还是……那个始终立于幕后，掌控着一切的——陆沉？
程微意的心脏沉了下去。她看向那扇被封死的、厚重的金属闸门，仿佛能透过它，看到门外那个冷峻沉默的身影。这就是他所谓的“抉择”吗？将他们引入绝境，看他们如何在被困的情况下做出选择？是继续徒劳地尝试获取那无法完成下载的情报？还是寻找其他出路？亦或是……在绝望中，暴露出人性的弱点？
“检查所有可能的出口！寻找控制系统备用线路！”齐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下达指令。
队员们立刻分散开来，在狼藉的控制室内寻找生机。
程微意没有动。她站在原地，目光再次落在那停滞的进度条上。百分之七十……这个数字，像是一种讽刺。她忽然想起，在图书馆，陆沉给她的那本《复杂系统下的军事决策与权限边界》中，有一个关于“临界点”的案例，提到过某些系统在数据转移达到百分之七十时会触发特定的安全协议……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身，不再去看那情报终端，而是快步走向控制室中央那个最大的、已经被打得千疮百孔的主控制台。她记得，刚才那些面具人似乎有意无意地一直在保护这个区域！
“Kestrel？你发现什么了？”齐恒注意到她的异常。
程微意没有回答，她蹲下身，不顾控制台上闪烁的电火花和焦糊味，双手在错综复杂的线缆和破损的模块中快速摸索着。她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仿佛在寻找唯一的生路。
“潜龙”系统手套指尖传来各种粗糙和冰凉的触感。汗水从她的额角滑落，混合着油彩和灰尘。她能感觉到队友们投来的疑惑目光，也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来自门外的注视，在此刻一定充满了冰冷的评估。
终于！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一个与其他模块质感截然不同的、异常坚固冰冷的金属块！它被巧妙地隐藏在了一堆损毁的线路板下方！
就是它！
她用力将那个金属块抠了出来！那是一个巴掌大小、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的方块，表面有几个极其细微的接口。
“这是什么？”张浩凑过来问道。
程微意来不及解释，她迅速将这个黑色方块连接到自己“潜龙”系统的便携接口上。
瞬间！
hUd界面上弹出一个从未见过的、极其简洁的验证界面：
【验证权限。】
【输入密钥。】
密钥？什么密钥？！
程微意的大脑飞速运转。陆沉设计的“抉择”……钥匙一定在他给过她的提示里！A-17书架？笔记本？那声枪响？还是……他最后那句“好自为之”？
不，都不是！那些太模糊，太个人化！这是一个需要绝对理性才能解开的锁！
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hUd界面角落，那个代表着“潜龙”系统自身状态、不断跳动的、毫不起眼的系统时间戳上——那是一个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看似随机的序列号的一部分。
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击中了她！
是编号！是那本《复杂系统》的图书编号！ct-7-11至ct-7-15！他当时精准地报出了这个区间！这不是随意指点，而是……密钥的提示？！
她立刻尝试输入“ct”。
【验证错误。】
不对！
难道是……“ct-7-11-15”？带上分隔符？
【验证错误。】
还是不对！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控制室内的空气仿佛都要凝固。队友们围在她身边，紧张地看着她。
程微意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陆沉的思维模式……精准，冷酷，喜欢埋设多层含义……图书编号……案例……权限边界……
权限边界！
她猛地睁开眼！是了！他提到编号，不仅仅是指案例内容，更是在暗示“权限”本身！那本书在图书馆的完整索书号！是那个！她当时记在了自己的笔记里！
她迅速调出存储在“潜龙”系统个人加密区的笔记，找到了那串完整的、包含字母和数字的索书号！她深吸一口气，将那串复杂的字符，一字不差地输入了验证框！
【验证通过。】
【控制权限已获取。】
【封锁解除倒计时：10、9、8……】
成功了！
厚重的金属闸门在倒计时归零的瞬间，发出沉重的机械运转声，缓缓向上开启！外面通道昏暗的光线照射进来！
“走！”齐恒立刻下令，小队迅速冲出控制室，重新获得了行动自由。
然而，就在他们冲出控制室的瞬间，程微意的个人终端震动了一下，收到了一条来源未知、没有任何标识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三个字：
【为什么？】
程微意脚步一顿，看着那三个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为什么？
为什么能破解？
为什么能找到那个隐藏的密钥模块？
她抬起头，望向通道深处那无尽的黑暗，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注视着她、等待着答案的目光。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在终端上，缓缓敲下了回复。不是解释，不是辩解，而是同样简洁的、仿佛带着她掌心残留的、抠挖金属模块时留下的冰冷与决绝：
【因为，我必须出来。】
她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收起终端，握紧了手中的步枪，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坚定，汇入小队，向着“迷宫”更深处，也是“抉择”更残酷的方向，继续前进。
通道的阴影中，某个监控盲区的角落里，陆沉看着屏幕上那条简短的回覆，指间夹着的烟，燃起的青烟模糊了他冷硬的面容。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似乎随着那行字，微微碎裂了一角，又迅速被更深的寒冰覆盖。
抉择的序章，已然奏响。而沉默的答案，比任何语言都更加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