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余烬与暗潮
冰冷的玄海之水包裹着他们,四周是比墨更深的黑暗,只有远处归墟海眼那永恒旋转的绝对黑暗轮廓,如同深渊巨口,提醒着他们刚刚逃离的是何等绝地。
玉珏的光辉在离开葬戟渊核心区域后便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只剩下掌心一点微弱的温热。银箜长老握着木杖的手在微微发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脱力与悲恸。玄战长老面如金纸,被玄冰长老搀扶着,他掷出的本命骨刃被幽骸的灰败死气污染,虽然被他强行收回体内温养,但反噬不轻,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经脉撕裂般的痛楚。仅存的两名守渊战士眼神空洞,紧抿着嘴唇,沉浸在同伴牺牲与始祖彻底寂灭的巨大打击中。
陆尘的状态最为复杂。肋部那道被幽骸抓出的伤口,在始祖馈赠的幽蓝光辉净化下,表面的灰败死气已然清除,狰狞的伤口边缘血肉正在归墟道力与残余始祖力量的双重作用下缓慢蠕动、愈合,留下深红色的疤痕。但真正的问题在内部。
他的内景世界,那片混沌初开的“痛苦归墟”虚影,此刻正被一股顽固的、不断挣扎的“灰暗”所侵扰。那是来自“锚点”核心的“原初之晦”,尽管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却蕴含着“彼端”最纯粹的扭曲与否定意志。归墟道种如同最坚韧的磨盘,调动着内景世界中寂灭之风、虚无之刃、以及新近融入的玄溟极寒意蕴,不断研磨、消解着这片“灰暗”。但过程极其缓慢,且每一次“研磨”,都会将“灰暗”中蕴含的疯狂呓语与存在否定感反馈到陆尘的心神,如同无数细针在反复穿刺他的意识。他必须时刻维持“心守归墟”的状态,将绝大部分心神沉入内景,进行这场凶险的拉锯战,对外界的感知与反应能力降到了最低。
“银箜长老……方向……”陆尘的声音有些飘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那是心神剧烈消耗的表现。
银箜长老强打精神,仔细辨认着周围海水的细微流向与能量波动,又看了看手中那枚几乎失去光泽的玉珏。“玉珏中最后的指引……是东南偏下,那里有一处我族上古留下的‘玄冰甬道’遗迹入口,相对隐蔽,可暂时栖身,也能避开大部分深海凶兽和混沌乱流。”
“事不宜迟……走。”陆尘勉强集中精神,操控着所剩无几的归墟道力,在身周形成一层薄薄的、几乎与黑暗海水融为一体的护罩,主要功能并非防御,而是隐匿。归墟之力吞噬自身散发的一切气息与能量波动,效果比玄溟族的隐匿术法更好。
众人收敛所有声息,如同受伤的鱼群,在银箜长老的指引下,向着东南方向的深暗潜行。途中遇到几次潜伏在黑暗中的掠食者气息,都被陆尘提前感知,小心翼翼地绕开。也经过了几片空间结构极其脆弱、弥漫着混沌气流的地带,依靠着对能量乱流的敏锐直觉(部分得益于始祖玉珏残留的感应)和谨慎,有惊无险地穿过。
约莫两个时辰后(在深海与心神重压下的时间感变得模糊而漫长),前方嶙峋的海底山脉间,出现了一道被厚重海藻和变异珊瑚掩盖的、狭长而幽深的裂缝。
“就是这里。”银箜长老示意众人停下,他口中念诵起一段古老晦涩的咒言,指尖凝聚一点极细微的玄溟真血,弹向裂缝边缘一块不起眼的、形似冻结泪滴的黑色岩石。
岩石微微一亮,表面浮现出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玄溟族古老徽记。紧接着,裂缝内部传来轻微的“咔嚓”声,仿佛某种机关被触动。覆盖在裂缝入口的海藻与珊瑚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仅容两人并行通过的、向内延伸的幽暗通道。通道内壁并非岩石,而是光滑如镜、泛着淡淡幽蓝光泽的万年玄冰,丝丝缕缕精纯却温和的玄寒之气从中渗出,让疲惫不堪的玄溟族人精神微微一振。
“快进。”银箜长老率先进入,陆尘等人鱼贯而入。走在最后的玄冰长老回身,再次念咒,并以玄溟真元激活通道入口处的几个隐秘节点。那些滑开的海藻与珊瑚缓缓复位,将入口重新完美地掩盖起来,从外面看,再无丝毫痕迹。通道内部的幽蓝玄冰似乎也隔绝了大部分神识探查。
甬道蜿蜒向下,深入海底山脉腹地。玄冰墙壁上的幽蓝光泽提供了微弱照明,空气(这里竟然有空气,被古老的禁制拘束着)清冷干燥,带着玄冰特有的纯净气息,将外界海水的重压与混乱彻底隔绝。这里仿佛是狂暴北冥玄海深处一个宁静而脆弱的泡泡。
前行数百丈,甬道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大约十丈见方的冰室。冰室中央是一个小小的、不断从地下涌出至寒灵泉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几个打磨光滑的玄冰蒲团,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套简陋的、用不知名深海骨骼和贝壳制成的桌凳,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冰尘,显然已久无人至。四壁的玄冰中,隐约能看到一些早已失去光泽、嵌在冰层深处的防御与隐匿符文残迹。
“安全了……暂时。”银箜长老终于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晃,扶着冰壁缓缓坐下,取出丹药分发给玄战和两名战士。他自己也服下一颗,闭目调息。
玄冰长老则熟练地检查了一遍冰室,确认禁制残存还能提供基本的隐蔽和净化空气功能,又去那灵泉池边探查。“灵泉品质极高,虽比不得祖地的‘玄溟祖泉’,但疗伤、恢复元气颇有奇效。”
陆尘没有立刻去灵泉边,他选择了一个离众人稍远的角落,缓缓坐下。冰室的宁静与外界的隔绝,让他终于可以稍稍放松对外界的警惕,将更多心神投入内景世界的“战场”。
意识沉入。
内景虚空中,那片“灰暗”如同有生命的污渍,在寂灭之风与虚无之刃的切割下不断翻滚、变形,发出无声却直抵灵魂深处的尖啸与诅咒。它试图污染寂灭之风,让风变得狂躁无序;试图同化虚无之刃,让刀刃锈蚀迟钝;甚至试图侵蚀那新近加入的、代表着玄溟极寒的幽蓝光泽,将其染上灰败。
归墟道种高悬中央,缓缓旋转,每一次转动,都释放出更浓郁的“终结”道韵,如同无形的枷锁,牢牢束缚着“灰暗”,并不断将其“存在”的根基一丝丝剥离、吞噬。但陆尘能感觉到,道种本身也承受着压力,那“灰暗”的本质层次极高,若非其只是无源之水的一小部分,且被始祖最后的力量削弱过,恐怕早已反客为主。
“这样太慢……也太被动。”陆尘的意识在内景中化形,凝视着那团“灰暗”。强行吞噬消化,如同饮鸩止渴,过程漫长且风险巨大。或许……可以换个思路?
归墟,是终点,是容纳。但痛苦大道,最初源于“承受”与“转化”。
这“原初之晦”,本质是一种极致的“扭曲”与“否定”,是对一切既有秩序与存在的“痛苦”施加者。那么,能否……将其视为一种特殊的‘痛苦资粮’,以痛苦大道为引,归墟为炉,进行更深层次的‘炼化’与‘理解’,而非简单的‘抹除’?
这个念头极为大胆,甚至疯狂。一个不慎,可能不是被污染,而是自身的“道”被这种外来的、更高层级的“痛苦”与“否定”所同化、扭曲。
但陆尘的道,本就是于绝境与痛苦中开辟。谨慎固能求生,行险或可夺天。
他不再试图以归墟之力强行“磨灭”灰暗,而是小心翼翼地分出一缕自身最精纯的“痛苦道韵”——那融合了血狱挣扎、道途献祭、亲友离别、大道反噬等无数深刻烙印的意念——如同探针,缓缓靠近那团翻滚的“灰暗”。
接触的刹那,难以形容的混乱、癫狂、冰冷、以及对一切意义的彻底否决,如同海啸般顺着那缕道韵反冲而来!陆尘的意识体剧烈震荡,几乎要溃散。这比之前任何一次心神冲击都要猛烈和本质!
他咬牙稳住,不再对抗这股冲击,而是以“痛苦大道”的独特法门,去感受,去解析这股外来的、极致的“痛苦”形态。同时,归墟道种的力量化作无形的炉壁,将这缕接触和反冲的过程牢牢限制在内景虚空一隅,防止其扩散污染整个内景。
这是一个极度痛苦且危险的过程。陆尘在外界的身体微微颤抖,脸色惨白如纸,气息起伏不定,甚至有丝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灰败气息从他体表毛孔渗出,又迅速被周围玄冰的纯净寒气中和、净化。
冰室中的其他人很快察觉到了陆尘的异常。
“陆尘小友他……”玄战长老调息稍定,看向角落里的陆尘,面露忧色。
银箜长老睁开眼,仔细感知了片刻,眉头紧锁:“他体内气机极其混乱……似乎在强行炼化镇压那来自‘彼端’的秽力。那东西非同小可,始祖残念都称之为‘原初之晦’……唉,此番连累他至此。”
“我们能做什么?”一名守渊战士低声问。
“此刻我们插手,反而可能干扰他的修炼,引发不测。”玄冰长老摇头,语气凝重,“只能靠他自己。我们能做的,是守好这里,让他不受外界干扰。另外……”她看向那口灵泉,“此泉蕴含的极寒纯净之力,或可稍缓他体内秽力的躁动。我去取些来。”
玄冰长老以玄冰凝成小盏,盛了半盏灵泉水,轻轻放在陆尘身前的冰面上。清澈的泉水表面,丝丝白色寒气升腾,缓缓飘向陆尘。
那纯净的玄寒之气,似乎真的对陆尘体表偶尔溢出的灰败气息有微弱的安抚与净化作用,让他身体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丝。
时间在寂静与担忧中缓缓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陆尘身上紊乱的气息终于开始趋于平稳,虽然依旧虚弱,但那种令人不安的灰败感明显减弱了。他缓缓睁开眼睛,瞳孔深处,似乎有一抹极淡的、混沌的灰色一闪而逝,随即被更深沉的黑暗吞没。
他看了一眼身前冰盏中剩下的泉水,端起来一饮而尽。冰凉清冽的泉水流过喉咙,化作精纯的寒流涌入四肢百骸,滋养着干涸的经脉,也稍稍抚平了内景中因方才凶险尝试而激荡的波澜。
“暂时……压制住了。”陆尘的声音带着疲惫,但比之前清晰了许多,“想彻底解决,需要时间,或许……还需要一些特别的契机。”
银箜长老等人闻言,松了口气。
“陆尘小友,大恩不言谢。此番若无你,我玄溟族此番不仅夺不回祖地遗秘,恐怕连最后的种子都要折在里面。”银箜长老站起身,郑重地向陆尘行了一礼,“始祖最后的馈赠选择了你,这或许也是冥冥中的定数。”
陆尘摆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幽骸未死,只是暂时被困。血海图谋未成,元屠遁走,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此地虽隐蔽,亦非久留之地。接下来,你们有何打算?”
银箜长老与玄战、玄冰对视一眼,沉声道:“当务之急,是尽快与祖地留守的族人取得联系,将葬戟渊内发生的一切,尤其是始祖寂灭、‘幽骸’真面目及其‘新楔’之谋,告知全族。同时,也要警示他们提防血海可能的报复,以及……族内是否还有‘幽骸’留下的其他暗线。”
他顿了顿,看向陆尘,眼神复杂:“至于陆尘小友你……你身负始祖最后馈赠,又与我族并肩经历生死,已是玄溟族最尊贵的朋友与盟友。痛天道宫与我玄溟族如今更是唇齿相依。我们需尽快返回痛天道宫,一来让你安心疗伤恢复,二来整合双方力量,共商应对之策。洪荒……恐怕要不太平了。”
陆尘点点头。痛天道宫经历大战,急需休整,也确实需要玄溟族这个坚定盟友的情报与力量。而且,他内景中的“原初之晦”隐患,或许也需要在更安全、资源更丰富的自家道场慢慢解决,甚至……借助道宫大阵之力。
“休息半日,恢复些元气,便动身。”陆尘做出决定,“返回路线,可有把握避开血海可能的眼线?”
银箜长老沉吟道:“‘玄冰甬道’有几条隐秘出口,通往北冥不同区域。我们可以选择一条远离葬戟渊和血海之前活动区域的路线,迂回前往与我族祖地约定的另一处备用汇合点。只是路途会更远,且要穿越几处凶险海域。”
“安全第一。”陆尘道。
计议已定,众人不再多言,各自抓紧时间调息恢复。冰室中只剩下灵泉汩汩的轻响,以及偶尔丹药化开的细微元气波动。
陆尘重新闭上眼睛,心神却并未完全沉入内景。始祖最后寂灭时的景象,幽骸那充满野心与扭曲的话语,灰暗小孔中渗透出的“空洞”感……诸多画面在他脑海中闪过。
“替代”……“新楔”……“彼端”……
还有那滴被自己吞噬、正在内景中被艰难转化的“原初之晦”。
这一切,都指向洪荒世界之外,那更加深邃、更加不可名状的威胁。
而他,身负归墟大道,吞噬了“原初之晦”,又与玄溟始祖的遗泽产生关联,似乎已经被卷入了这场超越寻常洪荒势力争斗的、更加古老的漩涡之中。
是劫,也是缘。
他摊开手掌,那枚失去光泽的玉珏静静躺在掌心,触感温凉。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玄溟印记,从中传来,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嘱托。
握紧玉珏,陆尘眼底的黑暗,愈发深沉。
休息时间很快过去。众人状态虽未完全恢复,但已有了行动之力。在银箜长老的带领下,他们从冰室的另一条更隐蔽的岔道离开,踏上了漫长而曲折的归途。
北冥玄海的深暗,依旧无边无际。但暗流之下,新的风暴,已然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