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愁涧内外，死一般的安静。
那根断裂的旗杆，像一截被抽掉的骨头，让整个山谷都显得瘫软无力。
周昂手下的溃兵们，目光呆滞地看着那片沾满泥水的杏黄破布，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们赖以支撑最后一口气的“大义”，被十几颗冰冷的石头，砸得粉碎。
姚平抬起手，一个简单的手势，华夏军阵地前排山倒海的呼喊声戛然而止。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阵前那两骑人马之上。
杜迁催马上前一步，他身形高瘦，迎着山谷里的风，声音不算特别响亮，却清晰地传进了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山谷里的弟兄们！抬起头看看我！”
他的声音里没有杀气，只有一种历经沧桑的疲惫。
“我叫杜迁！我身边这位，是我的兄弟，宋万！”
山谷里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杜迁？宋万？
这两个名字，对于许多江湖人来说，比“及时雨宋江”还要古老。
那是在梁山泊还只是一个小小水寨时，就坐着头两把交椅的元老！
“在晁天王上山之前，在宋公明哥哥上山之前，我和宋万兄弟，就是梁山的主人！”
杜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被压抑许久的愤懑。
“我们才是梁山泊最早的兄弟！我们建起聚义厅，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给朝廷的哪位大官磕头，只是为了给天下被官府欺压、活不下去的好汉，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他指了指身后的华夏军阵列，又指了指远方大名府的方向。
“就像我们的林帅，八十万禁军教头，何等威风！可就因为不肯同流合污，被高俅那奸贼害得家破人亡，雪夜逼上梁山！我们收留他，是因为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都是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得没有活路的人！”
这一番话，像一把锥子，狠狠扎进了山谷里每一个溃兵的心里。
他们之中，哪个不是走投无路的穷苦人？哪个身上没背着官府的逼迫和压榨？
周昂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祥的预感爬上脊背。
他想嘶吼，想让手下人堵住耳朵，可他发现自己的嗓子干得发不出声音。
他看到，那些原本还握着刀的士兵，眼神已经开始变了。
杜迁没有给他们任何喘息的机会，话锋一转，如同出鞘的利刃，直指问题的核心！
“后来，宋公明哥哥也上了山。他名气大，会笼络人心，我们敬他是条好汉，便让他坐了头把交椅！”
“可我们都想错了！他满口的仁义道德，心里装的却不是我们这帮同生共死的兄弟，而是汴京城里那张龙椅，和他那顶八抬大轿都换不来的官帽子！”
“就在不久前，聚义厅里，一张狗屁不通的假招安圣旨送上了山！那字，那印，别说朱武军师，就是我这个大字不识几个的粗人，都能看出是假的！”
“可我们的宋江，宋大头领，他等不及了！他当着一百单八位兄弟的面，第一个就要下跪！他要拉着我们所有人，用我们的项上人头，去换他一个招安的功劳，去给朝廷当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轰！”
这几句话，仿佛比刚才的投石机威力更大，在所有溃兵的脑海里炸开了。
原来……真相是这样！
什么林冲背叛梁山，全是假的！
是宋江要卖了所有兄弟，去换自己的荣华富贵！
“住口！你这梁山的叛徒，休要在此妖言惑众！”周昂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他声嘶力竭地尖叫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无比尖利。
然而，他的吼声，在杜迁接下来的话语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叛徒？”杜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指着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旁边的宋万，“是我们叛变了梁山，还是他宋江，先叛变了‘替天行道’这四个字？！”
“是我们的林帅站了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指着宋江的鼻子问他：‘我们聚义，是为了站着活，还是为了跪着死？！’”
“我们这帮跟着林帅杀出来的兄弟，都选了站着活！”
“你们呢？”杜迁的目光扫过山谷里一张张茫然、震惊、愤怒的脸，“你们是愿意跟着一个逼上梁山的好汉，去争一片自己的田，吃一碗安稳的饭？”
“还是愿意跟着一个满嘴仁义的官迷，去给朝廷当炮灰，最后落得一个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字字诛心！
宋万一直沉默着，此刻，他默默地催马上前，用他那惯有的憨厚却无比真诚的语气，补充了一句：
“俺兄弟杜迁说的，句句是实。俺们宁可战死，也不愿被宋江卖了。”
这句朴实无华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哐当！”
一声脆响。
一个溃兵手里的长刀，脱手掉在了地上。
这个声音仿佛一个信号。
“哐当！”
“当啷……”
兵器落地的声音，此起彼伏，在寂静的山谷里连成了一片。
那声音，敲碎了周昂最后的希望。
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手下的士兵，一个个扔掉了武器，脸上带着羞愧、悔恨，还有一丝解脱。
军心，彻底散了。
不，应该说，这支本就靠着谎言和威逼捏合起来的队伍，从一开始，就没有过“军心”。
姚平看准时机，振臂高呼：
“所有弟兄听着！放下武器，走出山谷！华夏军绝不为难自家兄弟！”
“林帅有令！凡愿加入者，一视同仁！分田地，管饱饭！过去的事，既往不咎！”
求生的渴望，瞬间淹没了一切。
溃兵们如蒙大赦，争先恐后地举起双手，从藏身的岩石后、树林里走出来，朝着谷口涌去。
周昂呆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
他身边，只剩下几个同样面如死灰的亲信。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连底裤都被扒了下来。
他引以为傲的“诛心”之计，在林冲堂堂正正的阳谋面前，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不……我没输……”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状若疯狂地环顾四周，“我还能……我还能杀出去！”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敌人的刀枪，而是一道冰冷的目光。
他最信任的副将，那个刚刚还对他阿谀奉承的男人，此刻正一步步向他走来，手里同样提着刀。
“将军……”副将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充满了被欺骗后的愤怒，“你，还有那个宋江，把我们当什么了？”
“当你们的垫脚石吗？！”
周昂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要干什么？你想造反吗？！”
“造反？”副将惨然一笑，他抬起手中的钢刀，刀尖不再对着谷外的华夏军，而是直直地指向了周昂的胸膛。
“没错！老子今天，就要反了你这把我们往死路上带的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