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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都的初春,被一场倒卷的寒流彻底冻结。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城连绵的琉璃金顶,细密的雪霰子被凛冽的北风卷着,抽打在朱漆宫墙上,发出细碎而密集的噼啪声响,如同无数冰针敲击着这座帝国心脏的鼓面。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药味,混合着陈年龙涎香的沉郁气息,沉沉地压在紫宸殿每一根雕龙画凤的梁柱之上。

殿内,数十盏鎏金蟠龙烛台将偌大的空间照得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甸甸的、如同实质般的凝滞与死寂。重重明黄帐幔低垂,隔绝了外间的风雪与窥探。御榻之上,皇帝萧景琰裹在厚重的明黄锦被中,只露出一张瘦脱了形的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周围是浓得化不开的青黑色阴影,颧骨高高凸起,皮肤呈现出一种蜡黄的、近乎透明的色泽,紧贴着骨骼的轮廓。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绝。

瑞亲王萧宏,手持象征宗室威严的蟠龙金锏,肃立在御榻之侧。这位戎马一生、威势赫赫的老亲王,此刻浑浊的老眼深处,也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悲怕与沉重。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紧握着金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握着这即将倾塌的帝国最后一丝定鼎之力。

殿门无声开启,一道裹挟着外面风雪寒气的玄色身影,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踏入这令人窒息的空间。

是楚明昭。

厚重的玄色貂裘几乎将她过于单薄的身形完全淹没,兜帽边缘积着一层薄薄的雪霰,被殿内的暖意一烘,化作细小的水珠,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沉静得如同万载寒潭,不起丝毫波澜,却又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疲惫与虚弱。蚀心虫毒与山河印的枷锁虽去,但被反复掏空的身体如同风中残烛,从北境到神都的颠簸与风寒,已将她逼至油尽灯枯的边缘。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火灼般的剧痛,让她不得不微微蹙紧眉头,额角瞬间布满细密的冷汗。左肩胛下的箭伤在湿冷的空气中隐隐作痛,如同跗骨之蛆。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无意识地蜷缩在宽大的貂裘袖中,指尖隔着厚重的布料,死死攥着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金属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的微凸篆文,清晰地烙印在指腹的肌肤上,带来一丝微弱却固执的暖意,短暂地压下了体内翻江倒海的寒意与痛楚。

“臣…楚明昭…奉诏…觐见…” 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声音,艰难地从她紧抿的唇齿间挤出,每一个字都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器,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虚弱。

御榻上,萧景琰深陷的眼窝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帐幔外那道玄色的身影上。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几声更加急促而痛苦的喘息,胸口剧烈起伏,蜡黄的脸上瞬间涌起一片不祥的潮红。

“陛下!” 侍立一旁的掌印大太监曹谨惊惶上前,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帕子擦拭皇帝嘴角溢出的涎沫。

萧宏浑浊的老眼深深看了楚明昭一眼,带着复杂的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他微微抬手,示意曹谨退下,苍老却依旧沉凝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镇国长公主…近前…听旨。”

两名搀扶的内侍小心翼翼地将楚明昭扶至御榻前三步之处。这个距离,足以让她清晰地看到皇帝枯槁的容颜,嗅到那浓烈药味下掩盖不住的、生命即将燃尽的腐朽气息。她沾满冷汗的指尖在袖中蜷缩得更紧,指环冰冷的棱角深深嵌入皮肉。

“明…昭…” 萧景琰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痰音的声音,极其微弱地响起,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残存的生命力,“朕…大限…将至…”

他深陷的眼窝死死盯着帐幔外那道模糊的玄色身影,浑浊的眸子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死亡的恐惧,有对帝国未来的忧虑,有对过往猜忌的悔愧,更有一种孤注一掷般的托付。

“太子…年幼…性…弱…” 他喘息着,艰难地吐出字眼,“朝堂…暗流…汹涌…外有…西戎…玄螭…虎视…”

巨大的咳嗽再次袭来,打断了他的话语。他痛苦地蜷缩起身体,蜡黄的脸上青筋暴起,曹谨慌忙上前拍抚。

萧宏接过话头,苍老的声音如同洪钟,带着千钧之力,响彻在死寂的大殿中:“陛下之意!太子年幼,国赖长君!镇国长公主楚明昭,文韬武略,定鼎北境,功勋盖世,德昭天下!今特旨加封为——辅政长公主!赐九锡,摄朝政,总领枢机,待太子成年,还政于朝!此乃…国本所系!万民之望!”

辅政长公主!赐九锡!摄朝政!

每一个词,都如同惊雷,狠狠砸在紫宸殿死寂的空气里!

象征着帝国最高权柄的明黄诏书,被曹谨颤抖着双手,高高捧起,递向那道玄色的身影。诏书上,墨迹犹新,玉玺朱红刺目。

空气瞬间凝滞。所有侍立的内侍、宫女,全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钉在楚明昭身上。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也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审视,紧紧锁住她。

权倾天下!

唾手可得!

只需她伸出手,接下这道诏书,从此大胤万里山河,千万生民,尽在掌中!前世今生所有的冤屈、所有的付出、所有的血泪,都将在这至高无上的权柄面前,得到最极致的补偿!

巨大的诱惑如同无形的巨浪,瞬间冲击着楚明昭残存的理智!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终于掀起了剧烈的波澜!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闪回——风陵渡冰冷的河水,鹰愁涧撕裂的貂裘与暴露的身份,无字碑上冰冷的数字,谢云琅力透纸背的血书诅咒,还有西域沙暴中那支血染的骨笛与“当归”二字…

恨吗?

怨吗?

这至高无上的权柄,是否能填平那两世都无法愈合的沟壑?是否能慰藉那三万七千六百四十一条沉入河底的亡魂?

左肩的箭伤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锐痛!蚀骨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片刻的激荡。她沾满冷汗的指尖,隔着厚重的貂裘布料,死死攥紧了那枚冰冷的指环。山河同归…死生同契…那远在万里黄沙之外、同样在血与火中挣扎的身影…这滔天的权柄于她,何尝不是另一副更加沉重的枷锁?将她彻底禁锢在这座黄金打造的囚笼之中,远离山河,远离…归途。

“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呛咳猛地从楚明昭紧咬的牙关中溢出,打断了死寂。她身体猛地弓起,又强行压下,喉头腥甜翻涌,被她死死咽下。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剧烈地波动着,最终归于一片被冰层覆盖的、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

在曹谨捧着诏书的手即将触碰到她袖袍的刹那,在瑞亲王萧宏目光陡然锐利的瞬间——

楚明昭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缓慢地、却又异常坚定地抬起。她没有去接那卷象征着无上权柄的明黄诏书,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对着御榻的方向,深深一揖到底!

动作因身体的虚弱而显得滞涩颤抖,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嘶哑破碎、带着浓重血腥气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死寂的大殿之上:

“陛下…隆恩…臣…万死…难报…”

她艰难地直起身,深潭般的目光穿过低垂的帐幔,落在皇帝那张枯槁绝望的脸上:

“然…辅政…摄政…非臣…所愿…亦非…社稷…之福。”

“太子…乃…国本…名正…言顺…陛下…当…信…太子…”

御榻上,萧景琰深陷的眼窝猛地睁大,浑浊的眸子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与一丝被拒绝后的巨大失落!蜡黄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他剧烈地喘息起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锦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

“殿下!” 曹谨骇然失色,捧着诏书的手剧烈颤抖。

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中精光爆射,握着蟠龙金锏的手背青筋贲起,苍老的声音带着雷霆般的威压:“镇国长公主!此乃陛下托孤之重!江山社稷系于一身!岂容推拒?!”

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沉甸甸地压向那道单薄的玄色身影。

楚明昭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滚落。她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深陷的眼窝中爆射出骇人的、如同寒潭冰裂般的锐芒!嘶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一切的决断:

“陛下!瑞王叔!臣…非…推诿!太子…需…砥柱!然…此柱…非…臣!”

她沾满冷汗的手猛地指向殿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宫墙:

“臣…举一人!可为…太子…臂助!可为…朝堂…砥石!”

“何人?!” 萧宏的声音如同闷雷。

楚明昭深潭般的眼底,冰层之下,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翻涌而过——有对谢云琅滔天罪行的冰冷恨意,有对前尘往事的无尽疲惫,更有一种洞悉人性后的、近乎冷酷的清明。她沾满冷汗的唇齿间,极其缓慢地、清晰地吐出那个石破天惊的名字:

“前…兵部…侍郎…谢云琅…之子——”

“谢…清…源!”

轰——!!!

如同在滚油中投入了冰水!整个紫宸殿瞬间炸开了锅!

“谢清源?!”

“谢云琅那个儿子?!”

“罪臣之后!岂能入朝?!”

“殿下这是…疯了吗?!”

压抑的惊呼、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愤怒的低吼如同潮水般在侍立的内侍宫女中蔓延开来!曹谨捧着诏书的手一抖,那卷明黄的圣旨险些脱手!瑞亲王萧宏浑浊的老眼瞬间眯成一条危险的细缝,握着金锏的手猛地收紧!

御榻上,萧景琰如同回光返照般猛地撑起半个身子,深陷的眼窝死死瞪着楚明昭,蜡黄的脸上充满了极致的震惊与愤怒,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谢云琅!那个构陷忠良、毒杀大将、葬送三万余将士、毁了他半壁江山根基的罪魁祸首!他的儿子?!楚明昭竟敢举荐此人之子?!

巨大的愤怒与一种被彻底背叛的痛楚,让皇帝枯瘦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

“楚明昭!你…你…” 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痰音和滔天怒火的咆哮,艰难地从皇帝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却因气力不济而中断,只剩下剧烈的喘息和翻涌的腥甜。

“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曹谨哭喊着扑到榻前。

楚明昭无视了四周惊涛骇浪般的目光与皇帝的滔天怒火。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极其艰难地抬起,指向自己心口的位置,深陷的眼窝中燃烧着冰冷而决绝的火焰,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谢清源…其人…臣…深知!”

“其父…罪孽…滔天!然…其子…无心…复国!无意…弄权!”

“唯…醉心…金石…书画…性情…淡泊…木讷…近乎…痴愚!”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力气,却又异常清晰地穿透了皇帝的喘息:

“陛下…瑞王叔…试想…”

“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之名的…痴儿…立于…太子…身侧…”

“那些…欲…借太子…年幼…而…揽权…结党…之辈…”

“可敢…轻动?!”

“可愿…将…身家性命…前程富贵…托付于…一个…随时…可能…因其父…旧罪…而…倾覆…的…痴愚…之人…身上?!”

巨大的声浪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算计与洞悉!

如同一道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萧景琰被愤怒与绝望蒙蔽的混沌!他深陷的眼窝猛地一缩,浑浊的眸子里翻涌起剧烈的惊涛骇浪!愤怒、惊愕、难以置信…最终化为一种迟来的、近乎震撼的明悟!

制衡!

以毒攻毒!

用一个身份尴尬、随时可能因父罪而万劫不复的“痴愚”之人,立于太子身侧!如同一面最醒目的警示牌,也如同一块最沉重的磨刀石!让所有觊觎权柄的野心家投鼠忌器!让太子在各方势力的微妙制衡与观望中,获得喘息与成长的空间!这…是何等惊人的胆魄与对人性贪婪的精准拿捏?!

谢清源…他记得那个年轻人。宫宴上远远见过,确实沉默寡言,眼神有些呆滞,只对着一块残破的古碑拓片看得入神,与周遭的觥筹交错格格不入…一个无害的、甚至有些可怜的木偶…却成了她手中最致命、也最安全的棋子!

巨大的震撼与一种迟来的、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攫住了皇帝。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缓缓平复,蜡黄的脸上涌起一片更加深重的灰败。他死死盯着帐幔外那道玄色的身影,深陷的眼窝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洞穿心思的羞恼,有对这份冷酷算计的忌惮,更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夹杂着巨大愧疚的释然。

他沾满冷汗、枯瘦如柴的手,极其艰难地抬起,颤抖着指向曹谨手中那卷明黄的诏书,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拟…旨…”

“…太子…萧珏…监国…”

“…擢…谢清源…为…太子…少傅…加…侍讲…学士…秩…从二品…随侍…东宫…参赞…机务…”

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了萧景琰最后的气力。话音落下,他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撑,重重瘫倒在御榻之上,深陷的眼窝缓缓阖上,只余下微弱到几乎消失的喘息。

“陛下!” 曹谨泣声领命,颤抖着铺开新的明黄绢帛。

瑞亲王萧宏深深地看着那道在巨大压力下依旧挺直如标枪的玄色身影,浑浊的老眼中翻涌着剧烈的水光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敬佩。他握着蟠龙金锏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转向曹谨,声音苍老而沉凝:“按陛下口谕…拟旨!另…着宗人府…即刻…清理谢氏旧宅…赐…谢清源…入住!一应…供奉…按…从二品…规制!”

“奴婢遵旨!” 曹谨含泪应下,提笔的手却异常稳定。

楚明昭深陷的眼窝中,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御榻上皇帝枯槁的容颜,倒映着曹谨笔下流淌的墨迹,倒映着“谢清源”三个字被赋予的全新命运。蚀骨的疲惫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吞没。左肩的箭伤传来尖锐的刺痛,喉头那股腥甜翻涌不息。

她沾满冷汗、冰冷颤抖的右手,缓缓垂下,宽大的貂裘袖摆遮掩下,指尖再次死死攥紧了无名指上那枚暗沉的指环。冰冷的金属硌着指腹,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痛感。

山河同归…

死生同契…

此间事了…

当归…当归…

她极其艰难地、对着御榻的方向,再次深深一揖。动作缓慢而滞重,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与解脱。

“臣…楚明昭…领旨…谢恩…”

嘶哑破碎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缓缓消散。她不再看任何人,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玄色的貂裘下摆,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拖曳出沉重的弧线。每一步,都牵扯着深入骨髓的痛楚与疲惫。

就在她即将踏出紫宸殿那扇沉重的、隔绝了生死的殿门时——

御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游丝般的呼唤:

“…明…昭…”

楚明昭沾满冷汗的脚步,极其轻微地顿住。她没有回头。

“…朕…终究…欠你…一声…谢…”

萧景琰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疲惫与一丝释然的声音,艰难地挤出,如同最后的叹息,消散在浓烈的药味与沉水香的气息之中。

楚明昭深陷在青黑色眼窝中的眸子,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沾满冷汗的指尖,在袖中蜷缩得更紧,指环冰冷的棱角几乎要嵌入骨肉。

她没有回应。

只是极其缓慢地、异常坚定地,抬步迈过了那道高高的、象征着至高权力更迭的门槛。

单薄却笔直的玄色身影,融入了殿外风雪弥漫、铅云低垂的沉沉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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