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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从傍晚六点零三分开始下的。彼时李小梅刚在城中村的“姐妹理发店”吹完头发,廉价的直板夹把她枯黄的发尾烫出毛躁的卷,镜子里的姑娘脸色苍白,眼下挂着青黑的眼袋,唯有涂了豆沙色口红的嘴唇,还透着点活气。她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屏幕右上角的电量只剩17%,弹出的短信是房东发来的:“今晚再不交房租,就收拾东西搬走。”

巷口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被雨丝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积着污水的路面上。小梅把红色打火机塞进牛仔外套的内侧口袋——那是上周一个熟客送的,塑料外壳印着朵褪色的红玫瑰,开关处被磨得发亮,是她身上唯一能“点火”的东西。她缩着脖子往街角走,路过张记烧烤摊时,老板老张头喊了她一声:“小梅,来串烤筋不?算你便宜点。”

小梅脚步顿了顿,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两张皱巴巴的十元纸币,摇了摇头:“不了张叔,下次吧。”她能闻到烤架上肉串的焦香,肚子里传来一阵空响,最后一顿正经饭还是昨天中午吃的泡面。走到街角的旧电话亭时,雨势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催着她做什么决定。

电话亭里还留着上个人的烟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气,呛得小梅咳了两声。她靠在玻璃上,翻出手机里仅存的几个联系人:王丽的号码打过去是关机,张霞的微信发了几十条消息都没回,老家的母亲……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敢拨过去。上个月母亲说弟弟要交学费,她凑了五百块打回去,现在连自己都快没地方住了。

就在这时,一辆无牌电动三轮车从雨幕里钻了出来,停在电话亭外。深蓝色的帆布篷被雨水泡得发沉,边缘的缝线处脱了线,露出里面灰色的棉絮。司机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戴着顶黑色鸭舌帽,帽檐压得极低,只能看到他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以及嘴角叼着的那根没点燃的烟。

“去不去江边?一百块。”他的声音隔着雨帘传进来,有点闷,像是喉咙里卡了东西。

小梅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江边那片正在拆迁,白天都没什么人,更别说这雨天的晚上了。可“一百块”这三个字,像钩子一样勾着她——有了这一百块,至少能交上房租,还能买两桶泡面。她攥紧了口袋里的红色打火机,指尖被塑料壳硌得发麻,低头看了眼自己磨破边的运动鞋,又抬头望了望电话亭外无边的雨幕,最终还是拉开了玻璃门。

“师傅,江边哪啊?”她弯腰钻进帆布篷时,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冰凉地贴在额头上。

司机没回头,只抬手指了指前方:“就拆迁区那边,有人等你。”他的手上戴着一副黑色手套,指尖磨损得厉害,虎口处露出一截浅褐色的疤痕,像是被刀片划出来的,边缘还泛着点旧红。小梅心里莫名一紧,下意识往篷子角落缩了缩,帆布篷内侧沾着不少泥点,蹭得她外套后背发脏。

三轮车启动了,电机发出“嗡嗡”的声响,混着雨声在狭小的篷子里回荡。小梅靠在帆布上,能感觉到车身每一次颠簸——这条路她熟,是往江边去的老路,坑洼得很。她摸出手机想给陈静发个定位,却发现这里连信号都没有,屏幕上只显示着“无服务”。

“师傅,您常在这一片拉活吗?”她试着又问了一句,声音比刚才小了些。

司机终于有了反应,却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个打火机,“咔嗒”一声点燃了嘴角的烟。烟雾从驾驶座飘过来,带着股廉价烟草的味道,呛得小梅皱起眉头。他没说话,只有烟蒂在雨夜里明灭的光,映着他偶尔转动的侧脸——颧骨很高,下颌线绷得很紧,看起来不太好惹。

小梅没再敢搭话,把手机揣回口袋,又摸了摸内侧口袋里的红色打火机。那点塑料壳的温度,成了她此刻唯一的安慰。她想起王丽上次跟她说的话:“小梅,咱们攒点钱就走,去南方找个工厂上班,再也不待在这破地方了。”当时她还笑着答应,说等王丽找到正经活就一起走,可现在……王丽已经失联快一个月了。

三轮车突然拐进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雨砸在帆布篷上的声音瞬间变大,像是有无数只手在外面拍打着,要把这薄薄的帆布撕碎。小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紧紧抓着篷子内侧的绳子,想开口说“我不去了,师傅你放我下来”,可话到嘴边,又被喉咙里的紧张堵了回去。她看到司机的肩膀动了动,像是在调整后视镜,而帆布篷的缝隙里,能看到外面漆黑的拆迁房轮廓,像一个个张着嘴的怪兽。

三天后的上午九点十五分,陈静站在城东派出所值班室的柜台前,手里的A4纸被她攥得发皱,边缘都卷了起来。纸上是她熬夜整理的名单,三个名字被红笔圈了又圈:王丽,32岁,有吸毒史,最后联系时间是上个月25号;张霞,29岁,曾因卖淫被拘留,最后联系时间是上个月28号;李小梅,20岁,无业,最后联系时间是三天前的雨夜。

“王警官,这三个人真的不对劲。”陈静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她昨天跑了一天,去了三个姑娘的租住处,都没找到人,“王丽租的那间房,房东说她上个月26号就搬走了,可我去看的时候,她的行李箱还在床底下,里面还装着冬天的衣服;张霞更离谱,她跟我约好这个月1号去做体检,结果我等了她一上午都没见人,她租的房子里,连洗漱用品都没带走;还有小梅,三天前晚上十点多还跟我打电话哭,说交不起房租,现在电话直接关机,微信也不回——她们从来不会这样。”

值班警员小王坐在柜台后面,面前的电脑屏幕上显示着游戏界面,他一边点着鼠标,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陈社工,不是我不给你上心,你也知道,这类人员的流动性本来就大。说不定是欠了债,或者跟哪个客人走了,很正常。”

“正常?”陈静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手里的名单“啪”地拍在柜台上,“三个人,两个月内接连消失,连件换洗衣服都没带走,这叫正常?王丽的妈妈上周还来社工站找我,老太太七十多了,拄着拐杖从老家过来,就想知道女儿是不是还活着,你让我怎么跟她说?说她女儿‘正常流动’了?”

小王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关掉游戏界面,抬头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陈社工,你别这么激动啊。我们也登记了,把信息都录入失踪人口系统了,可没有线索,我们也没办法啊。她们平时接触的人那么杂,又是搞那种行当的,说不定自己不想露面呢?”

“搞那种行当怎么了?搞那种行当就不是人了?”陈静的眼圈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哭腔,“她们也是被生活逼的,王丽是为了给弟弟治病,张霞是被丈夫家暴跑出来的,小梅是被人骗来的——她们凭什么失踪了就该被当成‘不想露面’?凭什么就不该找了?”

争吵声顺着值班室的门缝飘出去,刚好落在走廊尽头。李震刚从外面出完警回来,警服外套的袖口沾着点泥渍,是刚才在工地处理纠纷时蹭上的。他手里拿着个文件夹,正要往办公室走,听到“失踪”“王丽”这两个词,脚步顿了顿。

他对“王丽”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上个月队里接到过一起报警,说王丽失踪了,当时接警的同事说房东证实她“自行离乡”,就没立案。现在又听到这个名字,还多了两个失踪的人,他心里莫名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抬手推开了值班室的门。

“怎么回事?”李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他身形高大,肩宽腿长,警服穿在身上格外挺括,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却丝毫不影响那双眼睛的锐利——像是能看穿人心里的想法。

小王看到他,连忙站起身,手忙脚乱地把桌上的名单往抽屉里塞:“李队,没、没什么,就是陈社工来反映点情况。”

陈静转头看到李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绕过柜台走过去,把手里的名单递给他:“李警官,你帮我看看。这三个人都是我们社工站的服务对象,我跟进她们快两年了,她们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消失。王丽上个月还跟我聊过,说想找个超市收银员的工作,远离以前的圈子;张霞一直在找她失散的弟弟,说找到弟弟就回老家;小梅才二十岁,还想着明年回学校读书……她们都有盼头,怎么会突然走了?”

李震接过名单,指尖拂过那三个被红笔圈住的名字,目光停在“李小梅”后面那行小字上:“最后联系:雨夜,乘坐无牌电动三轮车,前往江边拆迁区。”他抬头看向小王:“这三个人的报警记录和调查材料在哪?”

“在、在档案室,都归档了。”小王的声音有点发虚,“结论是……‘自行离乡,无立案必要’。”

“自行离乡?”李震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起来,指腹在名单上轻轻摩挲着,“谁定的结论?调查记录里有没有走访笔录、监控调取记录?”

小王被问得哑口无言,挠了挠头,眼神躲闪着说:“当时接警的是老周,他说走访了房东,房东说看到她们收拾东西走了,还问了几个同乡,同乡也说可能回老家了,就……就没再查。监控的话,老周说江边那边的监控坏了,调不了。”

李震没再追问,把名单折好放进警服内侧的口袋,转身对陈静说:“你跟我去档案室一趟,把这三个人的案卷调出来。”他的语气很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陈静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松了口气——她有种预感,这个警察,是真的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的。

档案室在派出所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常年锁着门,钥匙由专人保管。李震找管理员拿了钥匙,打开门时,一股混合着旧纸张、灰尘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天花板上的白炽灯亮着,光线昏暗,照在一排排铁制档案柜上,反射出冷硬的光。

“失踪案卷宗在c区第三个柜子,按年份分的。”管理员指了指里面的一排柜子,又叮嘱了一句,“别乱翻啊,看完要放回原位。”

李震点了点头,走到c区档案柜前,拉开柜门。里面的案卷按年份整齐地排列着,标签上写着“2018”“2019”“2020”……他从“2023”的格子里翻出三个贴着“失踪”标签的牛皮纸档案袋,上面分别写着“王丽”“张霞”“李小梅”的名字。

他把档案袋放在中间的长桌上,一一拆开。王丽的案卷最薄,里面只有三张纸:一张报警记录,是王丽的母亲上个月28号报的警;一张失踪人员基本信息表,上面贴着王丽的一寸照片,照片里的女人扎着马尾,眼神有点怯;还有一张询问笔录,是对房东的询问,上面写着“问:你最后一次见王丽是什么时候?答:上个月26号,看到她收拾行李走了,说要回老家。问:她有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答:没说,还欠了我半个月房租。”

张霞的案卷稍微厚一点,多了一张她之前被拘留的记录,询问笔录和王丽的几乎一模一样,房东说“看到她收拾东西走了,听同乡说去别的城市了”。李小梅的案卷是最新的,报警记录是三天前陈静报的,询问笔录里,房东的回答是“没注意,好几天没见她了,可能走了吧”。

三份案卷的最后一页,都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自行离乡,不予立案”。

“这就是所谓的‘调查’?”李震拿起王丽的询问笔录,指尖捏着纸页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王丽的母亲都没走访,只问了个房东,就定了‘自行离乡’?监控调取申请都没写,就说‘监控坏了’?”

陈静站在桌旁,看着那些薄薄的案卷,眼圈又红了:“我上个月找过老周,跟他说王丽的行李箱还在出租屋,不可能是自行离乡,他说‘说不定是先把行李放这,人先走了’;我让他调监控,他说‘调取监控需要审批,流程麻烦,等有线索再说’,结果就一直没下文。”

李震没说话,转身又拉开档案柜,从“2019”到“2023”的格子里,各翻出几卷贴着“失踪”标签的案卷,一股脑放在长桌上。很快,二十多个牛皮纸档案袋在桌上铺成一片,像一堆被遗忘的石头。他一份份翻开,每一份案卷里,都只有寥寥几页纸,最后一页,几乎都盖着“自行离乡”的印章。

“2019年,刘娟,28岁,有吸毒史,失踪地点:城东城中村;2020年,赵敏,30岁,无业,失踪地点:郊区废品站附近;2021年,陈莉,25岁,从事性交易,失踪地点:江边拆迁区……”李震一边翻,一边念出案卷上的信息,声音越来越沉,“五年,二十一个人,都是二十到三十五岁的女性,都有‘吸毒史’‘性交易’‘无业’这些标签,失踪地点都在城市边缘,调查记录都只有一两页,结论都是‘自行离乡’——这正常吗?”

陈静看着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案卷,手指轻轻拂过一张照片——是2019年失踪的刘娟,照片里的女人穿着白色连衣裙,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一点都不像案卷里写的“有吸毒史”的人。“刘娟我认识,”陈静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当时在戒断所表现很好,出来后找了个餐馆服务员的工作,还跟我约好要一起去看电影……结果没几天就失踪了,老周说她‘复吸了,跑了’,可她的工资卡还在我这,里面还有三千多块钱。”

李震拿起那张照片,照片的边缘有点卷,像是被人反复摸过。他想起刚才在值班室,小王说的“这类人员”“那种行当”,想起老周说的“流程麻烦”,忽然明白——这些失踪的女人,不是没有线索,而是从一开始,就被贴上了“不值得查”的标签。她们的恐惧、她们的求救、她们留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都被“麻烦”两个字轻易地抹去了,变成了档案柜里一份份薄薄的、盖着鲜红印章的案卷。

他把照片放回案卷,又拿起李小梅的案卷,从里面掉出一张小小的纸条,是陈静夹在里面的。纸条上是小梅的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陈姐,等我攒够钱,就回老家上学”。李震看着那行字,又想起那个在雨夜里钻进三轮车的姑娘,想起她口袋里那只红色打火机,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李警官,”陈静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小声问,“这些案子……还能查吗?我知道她们都是边缘人,没什么人在乎,可我总觉得,她们还在等着我们找她们。”

李震把纸条折好,放回案卷里,缓缓抬起头。白炽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映着他眼底的坚定。他把桌上的二十一份案卷一一摞好,用橡皮筋捆住,然后对陈静说:“从今天起,这些案子,由我牵头成立专案组,重新调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摞沉甸甸的案卷,声音清晰而有力:“不管她们是什么身份,不管她们曾经做过什么,只要她们是失踪的人,我们就必须找到她们,给她们,也给她们的家人一个交代。”

档案室的白炽灯嗡嗡作响,照在那摞案卷上,把“自行离乡”的印章照得格外刺眼。陈静看着李震把案卷抱在怀里,转身走向门口,忽然觉得心里亮堂了起来——那些被遗忘的名字,那些无声的呼救,终于有人听见了。

而此刻,在城市边缘的某个角落,那只被李小梅攥过的红色打火机,正躺在一堆潮湿的泥土里,外壳上的红玫瑰被雨水泡得模糊,却依旧等着被人发现,成为这场无声警报里,第一个微弱却坚定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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