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8月的沈村,像被装进了一个闷热的蒸笼。午后的阳光烤得地面发烫,连村口的老槐树都耷拉着叶子,只有蝉在枝头拼命嘶鸣,搅得空气里满是烦躁的气息。刘桂兰坐在槐树下的竹椅上,手里捧着一张塑封过的黑白照片——是1983年沈砚的全家福,照片里的沈砚穿着蓝色工装,笑容青涩,胳膊肘搭在父母肩上,一家人的眉眼间满是欢喜。
程野拎着水果走进村口时,远远就看到了那抹坐在树下的身影。老人比五年前更瘦了,背也驼得厉害,蓝布衫洗得发白,袖口还缝着一块补丁,但手里的照片却被擦得一尘不染,边角没有丝毫磨损。
“婶子,我来看您了。”程野快步走过去,把水果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顺手帮老人把竹椅往树荫里挪了挪。
刘桂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她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进怀里,拉着程野的手,声音有些沙哑:“程警官,你来了就好,我有话想跟你说。”
程野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看着老人紧绷的嘴角,心里隐隐有了预感。果然,刘桂兰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我今年八十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定哪天就走了。这辈子我没什么遗憾的——房子修好了,孩子们也孝顺,沈砚的冤屈也洗清了,可我总想着,能替沈砚听一句‘对不起’。”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程野心上。“郑钧虽然走了快二十年了,可他当年办错了案,让沈砚白受了那么多罪。我不是要怪谁,也不是要报复,就是想让他的家人知道,沈砚是冤枉的,能给孩子一个说法,哪怕只是一句‘对不起’。”
程野看着老人眼里的期盼,鼻子一酸。他知道,刘桂兰要的从不是补偿,而是一份对事实的尊重,一份对沈砚生命的认可。这些年,老人从不主动提沈砚案的过错方,甚至在别人说起郑钧时,还会替他辩解“当年可能也是有压力”,可这份深埋心底的心愿,终究还是成了她的牵挂。
“婶子,您放心,我去找苏敏姐谈谈。”程野握紧老人的手,语气坚定,“不管结果怎么样,我都会给您一个说法,也给沈砚一个说法。”
刘桂兰点了点头,从屋里拿出一个旧布包,层层打开后,里面是一张泛黄的纸——正是1986年沈砚的平反通知书。“要是她愿意来看看沈砚的墓,跟孩子说句话,我就满足了。”
离开沈村,程野直接去了县局档案室。档案室的空调开得很足,冷气顺着裤脚往上爬,和外面的闷热形成鲜明对比。管理员找了半天,才从最里面的架子上翻出一个积着薄尘的铁皮盒,上面贴着“1983年沈砚案 主办人:郑钧”的标签。
程野戴上老花镜,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的卷宗已经泛黄发脆,纸张边缘微微卷曲,仿佛一碰就会碎掉。他一页页翻看——沈砚的口供记录上,有多处涂改痕迹,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出两种不同笔迹;李老汉的证言材料里,关键细节前后矛盾,却没有复核记录;还有几张黑白照片,是当年复查时拍的,照片里沈砚的手臂上有明显的淤青,脖颈处还有淡淡的勒痕,旁边的备注写着“疑似刑讯所致”。
最下面,放着一张小李的检讨,上面写着“因结案压力,代沈砚补充部分口供,承认错误”。程野看着卷宗封面上郑钧那熟悉的签名,想起当年苏敏说的“老郑有时候办案太急,总想着快点给受害者一个交代”,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郑钧当年或许有自己的难处——严打的压力、受害者家属的催促、对“快速破案”的执念,但这些都不能成为办错案的理由。错了就是错了,无论过了多少年,都要正视。
程野把卷宗里的关键证据——沈砚的不在场证明、刑讯照片、平反通知书、小李的检讨,都复印了一份,整理成厚厚的一叠。他没有刻意删减或添加,只是客观呈现当年的事实,他想让苏敏知道,道歉不是否定郑钧的一生,而是承认当年的错误,是对沈砚的尊重,也是对郑钧职业生涯的负责。
第二天上午,程野拿着复印件去了苏敏家。苏敏的家在县城的老小区里,楼道里弥漫着油烟味,墙面上布满了孩子的涂鸦。敲了半天门,门才缓缓打开,苏敏探出头来——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脸上布满皱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眼神里带着几分警惕。
“程警官?你怎么来了?”苏敏让他进屋,客厅里很简陋,家具都是几十年前的旧款式,正中间的桌子上,摆着郑钧的遗像,黑色的相框被擦得锃亮,遗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炷香,烟雾袅袅,散发出淡淡的檀香。
“苏敏姐,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件事。”程野把复印件放在桌上,没有绕圈子,“关于1983年沈砚案的事,刘桂兰老人想替沈砚,听一句‘对不起’。”
苏敏的身体僵了一下,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她看着桌上的复印件,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程野把复印件推到她面前:“这些是当年的证据,有沈砚的不在场证明,有刑讯的照片,还有平反通知书。我不是要怪谁,只是想让你知道,沈砚当年是冤枉的,刘奶奶也不是要报复,就是想给孩子一个说法。”
苏敏迟疑了很久,才慢慢拿起复印件,一页页翻看。她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看到沈砚的淤青照片时,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纸上,晕开一小片水渍。“当年老郑从来没跟我说过这些,”她哽咽着说,“他只跟我说办了个盗窃案,破得很快,还受了表扬。我直到后来听别人说,才知道沈砚是冤枉的,可那时候老郑已经走了,我总想着,或许是别人弄错了,老郑那么认真的人,怎么会办错案……”
她翻到平反通知书那一页,手指在“无罪”两个字上反复摩挲,眼泪越掉越多:“是我自欺欺人,是我不愿意相信……对不起,对不起沈砚,也对不起刘奶奶。”
苏敏抬起头,眼睛通红,对程野说:“程警官,明天我就去沈砚的墓前,给孩子道歉,也给刘奶奶道歉。这是我该做的,也是老郑该做的,就算他不在了,我也要替他把这句话说出来。”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苏敏就提着一个布包来了。她特意换了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布包里装着一束白色的菊花和一个果篮。程野开车带着她和刘桂兰,一起去了呼兰县烈士陵园。
清晨的陵园很安静,只有鸟鸣声和风吹过松柏的声音。沈砚的墓碑前,苏敏放下果篮,把菊花摆好,然后缓缓地弯下腰,深深鞠了三个躬。“沈砚,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很清晰,“是老郑当年办错了案,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还连累你丢了性命。我替他给你道歉,也替他给刘奶奶道歉。希望你在那边能安心,以后不会再有人像你一样,受这种冤枉。”
刘桂兰站在旁边,看着苏敏的背影,眼泪无声地滑落。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苏敏的肩膀,声音很柔:“孩子,不怪你,也不怪老郑。都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该放下的都放下吧。沈砚要是知道,也不会怪你们的。”
苏敏转过身,抱住刘桂兰,两个人在墓碑前哭了很久。程野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也泛起一阵暖意。他知道,这场迟到了二十三年的道歉,不仅是给沈砚的交代,也是给两个老人的解脱——刘桂兰放下了心底的牵挂,苏敏正视了当年的错误,这场因冤案而起的伤痛,终于在理解与宽容中,画上了一个温暖的句号。
后来,苏敏把程野给她的复印件,放在了郑钧的遗像旁边,每天都会擦一遍。她还加入了县里的“冤案家属帮扶小组”,用自己的经历,帮助那些和她一样,因错案而承受痛苦的家庭。刘桂兰也终于放下了心底的执念,每天在村里看看孩子、种种菜,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
程野看着这一切,更加坚信:正义不仅是法律的判决,更是人心的和解。他后来在县里推动成立了“法治调解中心”,专门帮助化解因案件引发的矛盾,让更多的人能在事实与理解中,放下仇恨,走向和解。而沈砚的墓碑前,每年都会有两束鲜花——一束是刘桂兰放的,一束是苏敏放的,在松柏的映衬下,透着一种跨越时光的平静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