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旺祖那瞬间惨白的脸色和戛然而止的哭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灵堂压抑的空气里漾开一圈无声的涟漪。家仆们停止了假模假式的抽泣,京兆尹的差役和仵作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骤变,目光在陆清然和周旺祖之间逡巡。
“大人……您……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旺祖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试图挤出一个悲愤的表情,“这分明就是贱内张氏!她口中何时有了金牙?小人……小人不知啊!定是……定是她与奸夫厮混时,那奸夫给她弄的!对,一定是这样!”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语气变得激动起来,“还有那锁骨,许是她早年不检点,在哪里摔的,从未告诉过小人!大人,您不能因为这些莫须有的事情,就怀疑小人的证词啊!”
他这番辩解,看似合理,却更显欲盖弥彰。一个连妻子口中多了颗金牙、身上有旧伤都一无所知的丈夫?
陆清然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对身后的石竹和青黛微微颔首。两人会意,立刻上前,一人展开验尸格目,一人取出标尺等物,开始进行更为细致的初步检验。
“记录,”陆清然的声音冷静得不带一丝情绪,在寂静的灵堂中清晰可闻,“死者,女性,目测年约三十。面部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及皮下处血,符合击打特征。口鼻腔有血迹,颈部可见扼痕。初步判断,死前曾遭受暴力。”
她一边说,一边亲自上手。她抬起死者的手臂,仔细感受尸僵的程度。尸僵遍布全身各大关节,强度明显,但尚未达到最顶峰。
“尸僵已发展至全身,关节强直,但下颌、颈项尚未完全固定。”她像是在教学,又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依据环境温度推算,死亡时间应在十二个时辰之内,与昨日夜间相符。”
接着,她检查尸斑。尸斑主要集中于尸体背侧,颜色暗红,指压后能褪色,但恢复缓慢。
“尸斑位于背腰部,指压褪色,但移动性已减弱。”她顿了顿,补充道,“若死亡时间确在昨夜,此尸斑状态,略有些……过于稳定了。”
那京兆尹的老仵作闻言,忍不住插嘴道:“陆大人,秋夜寒凉,尸斑凝滞稍快些,也是有的。”他显然是觉得陆清然有些吹毛求疵。
陆清然没有反驳,只是示意青黛将尸斑状态详细描绘下来。她的目光继而落在死者那双略显粗糙的手上,指甲缝隙里除了些许泥垢,并无明显的搏斗抵抗痕迹。这与周旺祖描述的“抓奸在床”、“激烈搏斗”似乎有些不符。
周旺祖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浸湿了内衫。他眼看着陆清然如同庖丁解牛般,一点点检查着那具尸体,每一个细微的观察,都像是一根针,扎在他紧绷的神经上。他忍不住再次开口:“大人,既然……既然已确认是暴力致死,时间也吻合,是不是……可以定案了?小人愿意认罪伏法,只求让亡妻早日入土为安啊!”
“入土为安?”陆清然抬眸,清冷的目光扫过他,“若她并非你的妻子张氏,你让她以何身份入土?你又是在为谁伏法?”
周旺祖如遭雷击,踉跄后退一步,差点瘫软在地。
就在这时,石竹那边也有了发现。他在检查死者衣物时,发现寿衣之下,死者贴身穿着一件质地普通、但缝线工艺却颇为精细的棉布小衣,而在小衣的衣角内侧,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娟秀的字——“林”。
“先生,您看这个。”石竹将小衣衣角展示给陆清然。
“林?”陆清然眸光一凝。周旺祖之妻姓张,这“林”字从何而来?
周旺祖也看到了那个字,脸色更是灰败,嘴唇哆嗦着,却再也编不出像样的理由。
初步检验完毕,陆清然褪下手套。灵堂内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根据初步检验,”陆清然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死者确系女性,年龄与周旺祖所述之妻张氏相彷,体表创伤符合暴力致死特征。死亡时间推断在昨日夜间,与周旺祖供述时间基本吻合。”
周旺祖闻言,眼中猛地燃起一丝希望。
然而,陆清然话锋陡然一转:“但是,尸体存在多处重大疑点,无法确认其身份为周旺祖之妻张氏。”
她环视众人,一条条清晰道来:
“其一,死者口腔内上颌左侧第一磨牙,有精制黄金填充物,此物工艺精湛,价值不菲,绝非寻常商贾之家所能轻易拥有,亦与周旺祖对其妻‘出身小户、素无珍饰’的描述严重不符。周旺祖声称不知情,不合常理。”
“其二,死者左侧锁骨中段,有形态特殊的陈旧性骨折愈合痕迹。此等旧伤,身为丈夫,若毫不知情,可能性极低。”
“其三,死者贴身衣物上,绣有‘林’字,而非‘张’字。”
“其四,死者指甲缝内相对干净,缺乏与施暴者激烈搏斗后应有的皮屑、血痕等残留物,与周旺祖描述的搏斗情节存在矛盾。”
“其五,尸斑状态略显异常,需进一步观察验证。”
每说出一条,周旺祖的脸色就白上一分,身体也抖得更加厉害。
陆清然最后看向面如死灰的周旺祖,语气冰冷:“综上所述,此尸身份存疑,周旺祖证词漏洞百出。本案绝非简单的‘失手杀妻’!本官有权怀疑,周旺祖涉嫌谋害无名女子,并企图冒认其为自己妻子,以达到不可告人之目的!”
“不!不是的!小人没有!小人杀的是张氏!就是张氏啊!”周旺祖彻底崩溃,瘫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眼神却充满了绝望的恐惧。
陆清然不再看他,对京兆尹的差役吩咐道:“将周旺祖收押,详加审讯!这具尸体,立刻移送法证司殓房,本官要进行详细剖验!”
“是!”差役们也被这反转惊住,连忙上前架起软泥般的周旺祖。
陆清然走出周家灵堂,秋日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却带不来多少暖意。她看着那具被小心抬出的棺木,心中沉重。
这不仅仅是一桩命案。黄金牙,锁骨旧伤,“林”字绣纹……这具无名女尸身上隐藏的秘密,远比周旺祖的谎言要深邃得多。她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触碰到了一个庞大阴影的边缘。
而远在西北的萧烬,此刻又面临着怎样的局面?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那枚温润的玄色玉佩。
京城的迷雾,边关的烽火,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在一起。
(第二百六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