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边关隘口的盘查,格图准备的身份文牒毫无破绽,加上他沉稳的气度和天佑那副不谙世事的少年模样,并未引起守军过多的怀疑。
进入大魏境内,景象与金帐汗国又有所不同。道路两旁不再是辽阔的草原,更多的是开垦整齐的农田和规模不一的村镇,建筑风格也偏向规整和实用,少了几分草原的豪迈,多了几分中原的秩序感。马车依旧不疾不徐地前行,混在往来商旅之中,毫不显眼。
如此又行了大半日,在进入大魏境内的第四日黄昏,马车按照预定计划,驶入了一座名为“黑石镇”的边境城镇。城镇不算大,但人流熙攘,显得颇为热闹。马车在一处僻静的街角停下,很快,一个身材干瘦、穿着普通大魏百姓服饰的老头,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凑近了马车。
这老头看上去五十多岁年纪,脸上布满皱纹,肤色黝黑,一副长期劳作的苦相。他见到格图,立刻堆起满脸谦卑甚至有些谄媚的笑容,不住地躬身作揖,压低声音道:“大人,小老儿石敢当,在此恭候多时了。”
格图微微颔首,示意他上车。石敢当——也就是接头人“石表叔”,麻利地爬上了马车,坐在了车夫旁边的位置,低声指引着方向。马车再次启动,在略显杂乱的街道中穿行,不过片刻功夫,便停在了一处极为普通、毫不起眼的小院落前。
院落位于一条僻静小巷的深处,青砖灰瓦,木门斑驳,与周围的大魏民居毫无二致,安静得仿佛无人居住。几人迅速下车,石敢当有节奏地轻叩了几下门环,木门应声开了一条缝,确认身份后,几人鱼贯而入。
院内果然别有洞天,虽然不大,但打扫得干净整洁,几间厢房门户紧闭。这里便是金帐汗国在大魏境内一个尚未暴露的隐秘联络点。
天佑紧跟在格图身后半步的距离,低眉顺眼,目光只落在格图的脚后跟上,仿佛一个初次出门、有些胆怯、全然依赖父亲的普通少年,对周围的环境不敢有丝毫好奇的打量。他这副模样,落在格图眼中,让这位大长老微微颔首,心中暗赞:“此子心性沉稳,懂得藏拙,扮什么像什么,做细作倒是块好材料,值得好好培养。”
几人进入一间密室,格图示意石敢当详细介绍情况。
石敢当脸上的谄媚笑容收敛,换上了一副凝重而痛心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道:“大人,此次叛变的,是‘八号’。”
在天佑略显疑惑的目光中,格图低声解释了一句:“王国安插在外的细作,皆以编号代称,编号越靠前,意味着资历越老,或者地位越高。八号……是真正的元老级人物了。”
石敢当接着道:“事情起因是,八号在一次传递重要情报时,不慎被大魏的‘靖安司’盯上,最终落网。大魏那边对他可谓是软硬兼施,许以高官厚禄、金银美人,同时动用酷刑折磨……唉,最终,八号没能挺住,变节投敌了。”
他的声音带着沉痛:“他投敌之后,为表‘忠心’,将他所知道的王国在大魏,尤其是边境几个州郡的谍报网络、联络方式、人员名单,几乎和盘托出!这段时间,我们损失惨重,多个联络站被捣毁,不少忠心耿耿的弟兄被逮捕、杀害……整个情报网络,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密室内一片沉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愤怒和悲伤。
格图面色阴沉,眼中寒光闪烁。他沉默片刻,忽然对石敢当道:“现在,可否带我们去那些已经被毁的联络点看看?尤其是……情况比较惨烈的地方。”
石敢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连忙点头:“可以,有几个地方被大魏故意保留原状,甚至允许民众围观,就是为了震慑人心,杀鸡儆猴。”
格图这么做,自然有其深意。他深知天佑年纪小,心性尚未完全定型,且之前表现出不愿轻易伤人的原则。带他去亲眼看看叛徒造成的惨状,就是为了用最直观、最残酷的事实,冲击他的心灵,激发他对叛徒的憎恨,让他明白此次任务的必要性和紧迫性。
在石敢当的带领下,格图和天佑来到了相隔不远处的另一条街道。这里同样有一个小庭院,但院门大开,门口甚至有两名穿着大魏官兵服饰的人懒散地守着,偶尔有好奇的百姓探头探脑往里看,然后又脸色发白地匆匆离开。
“就是这里了,”石敢当声音沙哑,带着恨意,“这里原本是我们一个重要的物资中转站。”
天佑跟着格图走进院子。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为之一窒。
院子里一片狼藉,原本摆放整齐的石凳石桌被掀翻在地,碎裂成几块。屋子的门窗歪斜,窗纸破碎。最触目惊心的是墙壁和地面上,那一道道已经变成暗褐色、却依旧清晰可辨的喷溅状和拖拽状血痕!尤其是内屋的墙壁上,那大片大片的暗红,以及从墙壁一直延续到门槛、再到院落的断续血痕,无声地诉说着当时发生在这里的抓捕和抵抗是何等的激烈与残酷。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可以想象,当时驻守在此地的王国细作,在面对突然包围时,进行了怎样绝望而英勇的反抗,最终血溅五步,壮烈牺牲。
天佑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哪怕经历过厮杀,但如此直观地看到同胞被背叛、被屠戮后的现场,那种视觉和心灵上的冲击是巨大的。他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握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带来一丝刺痛,才能勉强压制住胸腔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格图暗暗观察着天佑的反应,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紧握的拳头,心中暗暗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这孩子的心,果然被触动了。
返回隐蔽驻点的路上,天佑一直沉默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脑海中不断回闪着那满墙满地的血痕,还有石表叔描述的、那些因背叛而惨死的无名英雄。两个国家之间的暗战,谍影重重,有多少这样的悲剧在无声上演?有多少家庭因此而破碎?人类之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相互算计、拼杀不休?一种沉重的迷茫和悲哀笼罩了他。
格图也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走在旁边。他能感觉到天佑受到了很大的触动,这很好,但具体这触动会导向何方,他还需要观察。
回到密室,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格图看着依旧沉默的天佑,知道是时候给他最后一锤了。
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打破了沉默:“八号,这个叛徒。他每多活一天,就会有更多忠勇的弟兄因他而死,王国的利益就会多受损一分。他对我们的威胁太大了,必须彻底解决掉,以绝后患!”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天佑:“今晚,我们就要先去确认一下行动的路径和环境。你准备一下。”
天佑抬起头,眼中的迷茫和悲哀尚未完全褪去,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冰冷。他没有多问,只是简单地、清晰地应了一声:
“是。”
天佑正想打坐平复一下情绪,突然身上的传讯符剧烈振动,天佑一看是万宝阁主柳红眉。
“姐姐怎么现在突然想起我了?”
“这段时间你去哪里了?现在有大事发生!”柳红眉语气急促。
天佑只得找到格图道:“大人,家里突发情况,我得回去一趟。”
格图诧异道:“这么急?”
天佑道:“麻烦您代我向靖安公主辞行,我去去就回。”
天佑说完,闪身不见。
格图目瞪口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