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在丘陵间蜿蜒,如一条灰白的巨蟒匍匐于青绿之间。离开白萍江已有三日,沿途景致渐显荒僻。
王初冬骑着匹温顺的母马,跟在林知文的马车旁。她手中仍捧着《文道初解》,目光却不时飘向远方,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思。
“心绪不宁,仍在琢磨那慕容复?”林知文温和的声音自车厢内传出,车帘微掀。
王初冬回过神,轻夹马腹靠近了些:“师父,我只是在想,他那‘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看似无解,但那日您的文心画境,他似乎……模仿得极为勉强。”
林知文眼中掠过一丝欣慰:“能看透此节,说明你已入门径。天下万法,相生相克,何来真正的无所不能?”
话音未落——
“唰!”
前方道路转弯处,一道白影如鬼魅般悄然显现,静静立在路中央,挡住了去路。
白衣胜雪,面容冷峻,不是慕容复又是谁?
徐先生脸色一沉,当即勒住马车,手已按上了藏在袖中的判官笔。
“林先生,别来无恙。”慕容复拱手,神色比上次见面时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三日苦思,辗转反侧,对先生那日玄妙无比的‘文心画境’,仍有诸多不解,如鲠在喉。不得已,特再来请教!”
他话语虽还算客气,但那股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拗,却扑面而来。
徐先生驱马向前,语气已带怒意:“慕容公子!你也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如此纠缠不休,不怕失了身份吗?”
慕容复却看也不看他,目光如两柄利剑,直刺林知文:“徐先生误会了。非是慕容复不知进退,实是……我修炼‘斗转星移’已至瓶颈,多年不得寸进!那日得见文道玄妙,隐隐感觉,此或是我突破之契机!还望先生……成全!”
最后二字,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带着武痴般的恳求与决绝。
林知文默然片刻,缓缓下车,青衫在微风中拂动。他看着慕容复眼中那团燃烧的火焰,心知此人心结已深,非言语可解。
“既然慕容公子执意如此,林某便再与你切磋一次。”林知文平静道,“不过这一次,我们换个比法。”
“先生请讲。”
“文道修行,根基在于修心。”林知文遥指慕容复心口,“这次,我们不比招式,不斗才气,只比心境。你我在此,相距十步。你若能在我文心笼罩下,保持本心不移,心神不惑,便算你赢。”
慕容复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与不以为然。比心境?他逍遥天境的修为,心神坚毅远超常人,何惧于此?
“好!就依先生!”他慨然应允。
二人于官道中央相对而立,相隔十步,仿佛两座凝固的雕像。
徐先生护着王初冬退到一旁,全神戒备。
林知文缓缓闭上双眼,周身无半分才气波动,也无任何迫人气势。但王初冬却敏锐地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变化正在发生。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墨香弥漫开来;虚空中,似有若无的读书声由远及近,那不是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响彻在人的心湖深处!
慕容复初时面色如常,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不过如此”的淡然。
但渐渐地,他嘴角的弧度消失了。
那读书声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无数先贤学子,围坐在他身边,朗声诵读着圣贤文章。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敲击在他的武道意志之上!
他眉头微蹙,体内逍遥天境的真气本能运转,“斗转星移”的心法悄然启动,试图捕捉、分析、反弹这无形无质的力量。
然而……
徒劳无功!
那声音,那意境,那洗涤人心的力量,仿佛只是他自己的幻觉,又如无处不在的春风,他的“斗转星移”能抓住风吗?能反弹阳光吗?
“这……这是什么邪门功夫?!”慕容复忍不住低喝出声,语气中已带上了一丝惊疑。
林知文不答,只是唇齿微启,轻轻吟诵起来,声音不高,却仿佛与天地共鸣: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正是儒家奠基之文《大学》开篇!
轰!
慕容复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那每一个字,都化作一道沉重的枷锁,缠绕上他的武道之心!不再是简单的压力,而是一种拷问,一种审视,直指他内心最深处的迷茫与执着!
“不可能!我的‘斗转星移’天下万法皆可反弹,岂会奈何不了这区区诵经之声!”
他额头青筋隐现,逍遥天境的磅礴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在周身形成一道无形的罡气壁垒,试图将这“噪音”隔绝在外。
然而,越是抵抗,那圣贤文章的力量就越是无孔不入!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年少时的自己,那个在姑苏水榭中,只为武学本身而痴迷的纯真少年……看到了为了练成“斗转星移”,他遍访天下,模仿百家武学,却渐渐迷失在“模仿”之中,忘记了自身武道为何物的日日夜夜……看到了内心深处,那个对“武道终极”充满渴望,却又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条捷径所束缚,迟迟无法踏出最后一步的、充满焦虑的自己……
“不!我不能输!这是我的道!!”慕容复双目开始泛起血丝,牙关紧咬,浑身骨骼因真气的过度催谷而发出细微的爆鸣声。他脚下的青石板,开始龟裂出蛛网般的细纹!
王初冬看得心惊肉跳,她看到慕容复周身真气澎湃如海,威势惊人,但脸色却越来越苍白,汗出如浆,仿佛在与一个无形的、无比强大的敌人进行着殊死搏斗!
“慕容公子,”林知文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如洪钟大吕,震彻心扉,“你可知,你的‘斗转星移’为何反弹不了这文心之力?”
慕容复勉力支撑,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请……先生……指教!”
“因为文心之力,非是攻击,而是启迪;非是压迫,而是唤醒。”林知文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力量,“它源自天地间的浩然正气,照耀的是你本心。你的‘斗转星移’精妙绝伦,可反弹天下一切有形有质之力,甚至模拟他人武学精髓。但,它反弹不了一颗赤诚的求知之心,反弹不了这充斥天地的浩然正气,更反弹不了……那个真实的你自己!”
真实的……你自己!
这六个字,如同六把无形的钥匙,狠狠撞开了慕容复紧闭多年的心门!
“噗——”
他周身澎湃的真气骤然一滞,仿佛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紊乱!一股腥甜涌上喉咙,竟硬生生喷出一小口鲜血!
他蹬蹬蹬连退三步,方才稳住身形,脸上已无半分血色,只剩下无尽的震撼与茫然。
林知文的文心之力,趁着他心神失守的刹那,如温暖的阳光般涌入他的心田。那股多年来坚若磐石的武学瓶颈,竟在此刻,清晰地松动了一下!
慕容复呆立原地,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时而痛苦,时而恍然,时而追忆,时而悔恨……
许久,许久。
他长长地、仿佛要将胸中积郁全部吐尽般,叹息一声。随即,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对着林知文,无比郑重地、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礼:
“慕容复……多谢先生,指点迷津!今日方知,武道修行,不止于技,更在于心……是我,执迷了!”
林知文缓缓睁开双眼,眼神清澈如初:“慕容公子悟性超绝,一点即通。放下执念,明见本心,他日武道,必能另辟蹊径,更上一层楼。”
慕容复直起身,脸上狂傲尽去,只剩下复杂的敬佩与一丝落寞:“今日……方知文道之浩瀚,非武力可测。在下……心服口服。”
他再次抱拳,转身离去时,脚步竟有些虚浮踉跄,那袭白衣在风中显得格外孤寂,与来时那股锋芒毕露的气势判若两人。
待那身影彻底消失,王初冬才敢大口呼吸,连忙上前:“师父,他……他这次好像败得更惨?您都没动手……”
林知文望着远方,轻轻摇头:“不,这一次,我并未‘败他’。我只是帮他,看清了那个被‘斗转星移’光芒所遮蔽的、真正的自己。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往往来自内心。‘斗转星移’可反弹天下武功,却如何能反弹,你内心真实的渴望与迷茫?”
徐先生在旁,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文道修心。当他不得不直面本心时,任何外在的武功,都失去了意义。这,便是浩然正气的力量。”
王初冬怔在原地,反复咀嚼着这番话。**“反弹不了真实的自己……”** 这句话,如同种子,深深埋入了她的文宫之中。
当晚,投宿客栈。
王初冬在灯下重读《文道初解》,对“文以载道”四字,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体会。
窗外月华如水,万籁俱寂。她心潮澎湃,一股明悟涌上心头,提笔蘸墨,在纸上郑重写下:
“武道争强胜,文心养浩然。
欲知真妙谛,须向内心观。”
笔落,墨迹之上,清光流转,竟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浓郁!她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缕才气不仅壮大了几分,更变得无比凝实、纯净!
这一夜,王初冬梦见自己徜徉于无垠的星空之下,无数承载着智慧与力量的文字,如璀璨星辰,环绕周身。她明白,文道修行之路,自此才真正在她脚下延伸。
而慕容复以逍遥天境之尊,败于朗朗书声之下的这一幕,也成为了她修行路上永不磨灭的印记,让她深知:
真正的强大,源于内心坚守的正道,源于与天地共鸣的浩然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