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剑入鞘的动作很慢,手指仍贴在剑柄上,没有松开。烬羽站在他身旁,目光从高台边缘收回,不再看那个袖口带云纹的守卫。人群还在欢呼,火灯映着她的脸,忽明忽暗。
“我们走吧。”她说。
迦叶点头,没问去哪儿。两人顺着河岸往若水深处去,脚步踩在碎石上,声音被鼓乐盖住。走了很久,身后的喧闹才渐渐变小,只剩下水声和风穿过芦苇的轻响。
烬羽在一块平石边停下。这里能看到整条若水,河水比夜里更亮,像是把星子揉碎了撒进去。她坐下,手搭在膝上,指尖微微动了一下。
迦叶站在她身后半步,背对着光,影子落在她肩头。他没坐,也没说话,只是看着水面。
“你还想着那张符?”烬羽抬头看他。
迦叶垂眼,从怀里取出那张纸。暗红的字已经褪了,只留下一点痕迹,像干涸的印子。他盯着看了几息,重新收好。
“不是因为符。”他说,“是你说的话。”
“哪一句?”
“你说,你觉得他会来。”
迦叶顿了顿,“我怕你等的是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烬羽笑了下,不是笑给他看的,是对自己说的。“我知道他不来。三百年前不来,现在也不会来。可我还是会想,如果他看见今天的若水,会不会觉得值得。”
她低头拨了下水面,涟漪散开,星光乱了又合。
“我娘死在这里的时候,这条河是黑的。血混着灰,浮在水上,烧了好几天都没清。那时候没人敢靠近,都说若水被诅咒了,沾了就会死。”她声音不低也不高,“后来我活下来了,可他们还是叫我灾星,说我是让河变黑的人。”
迦叶慢慢蹲下,在她身边,视线与她平齐。
“但现在河清了。”他说。
“是啊,清了。”她看着远处,“可我总觉得,它还能再黑一次。幽冥深渊封了,天帝倒了,盟约也签了,可那些东西……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迦叶没答。他转头看向若水上游,那里有一段断桥残骸,半埋在泥里,是三百年前战火烧塌的。桥墩边上长出新藤,缠得密密的,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你看那桥。”他说。
烬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它塌过一次,被人踩进泥里,没人修,也没人管。可现在藤蔓自己爬上去,把裂口裹住了。不是谁下令修的,也不是靠哪个人撑着,就是……它自己长出来的。”
烬羽静了一会儿。
“你是说,只要有人愿意活,就压不垮?”
“对。”他说,“深渊能裂开一次,就能被填一次。只要还有人记得怎么点火,黑暗就吞不了光。”
她低头,手指慢慢收紧,又松开。
“我不是不信你。”她说,“我只是怕。怕有一天我又站在这里,看着河水变黑,却救不了任何人。”
迦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有茧,是常年握剑磨的,碰上去有些粗。烬羽没抽开,也没动,只是任他握着。
“你不用一个人救。”他说,“我在。”
“可你也会消失。”她的声音轻了些,“三百年前你跳下诛仙台,魂都散了。我用聚魂术把你拉回来,代价是我三年站不起来。要是再来一次……我不一定还能动得了手。”
“不会有下次。”他说,“这次不一样。我们不是在打仗,是在守东西。”
“守什么?”
“守今天晚上这些人能笑着回家,守孩子能在若水边玩而不怕被掳走,守你母亲那样的女人不会再死在荒林里。”他看着她,“你不是怕深渊再开,你是怕自己守不住。可你已经守住了。从你站上高台那一刻起,你就没放手。”
烬羽闭了下眼。
再睁开时,她转头看他,眼神不像刚才那么沉了。
“你说,三界真的能一直这样下去吗?”
“我不知道。”他说,“但我们可以一直试。”
她没再问。风吹过来,带着水汽和岸边新开的花味。她靠向他一点,肩膀挨着他。迦叶没动,手也没松。
远处庆典的光还在闪,但已经很远了。若水静静流着,倒映着天上的星,一条银线铺到尽头。
“我想生个女儿。”她说。
迦叶侧头看她。
“像你。”她说,“眼睛要像你,鼻子要像我。名字我想好了,叫昭明。”
“昭明?”
“光明的意思。”她笑了笑,“我不想她出生在阴影里。我想让她睁开眼,看到的就是亮的天,清的水,和一个不怕说真话的母亲。”
迦叶也笑了下。
“那我得教她用剑。”他说,“不然别人欺负她,她打不过。”
“你也得教她认药草。”她说,“南荒的毒多,万一有人给她下东西,她得自己解。”
“我还要教她飞。”他说,“从若水上空掠过去,脚底擦着水花,一口气飞到北荒。”
“我就教她做饭。”她说,“最简单的白米粥,加一点点盐。我小时候饿极了,吃过一次,觉得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我要让她知道,活着本身,就是甜的。”
他们都没再说话。
夜更深了,虫鸣多了起来,河面浮起一层薄雾,不浓,只是轻轻罩着。迦叶的手终于离开剑柄,转而搭在石头边上,离她更近了些。
烬羽仰头看天。
“你说,以后的人还会记得我们吗?”
“记不记得不重要。”他说,“重要的是,他们不用再经历我们经历过的。”
“可我还是希望有人记得。”她说,“不是记得我们打了多少仗,杀了多少人,而是记得我们选择放过了一些东西,也坚持了一些东西。”
迦叶点头。
“会有人记得的。”他说,“就在若水边上,有个女人教女儿认花,说这朵叫护心,那朵叫不归。孩子问为什么叫这名,女人就说,是你外祖母活下来的证明。”
烬羽轻轻靠在他肩上。
“那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她说。
“你说。”
“如果我们老了,走不动了,你就把我背到若水边。我不用棺材,也不用祭文,就把骨灰撒进河里。让我顺着水流,一直漂,漂到海里去。”
迦叶看着河面,“那你得等我一起。”
“你不准比我早走。”
“我尽量。”
她掐了下他的手臂。
他哼了一声,没躲。
“我也答应你。”他说,“等我们走不动那天,我背着你,一步一步走到若水源头。你在那儿睡一觉,醒来就是新生的世界。”
烬羽闭上眼。
风把她的发吹起来,扫过他的下巴。他抬手,轻轻将那缕发别到她耳后,动作很轻,像怕惊醒什么。
远处最后一道烟花升起来,炸开一朵红花,旋即熄灭。
若水依旧流淌。
迦叶的手慢慢滑下,重新落在剑柄上,但这一次,他的指节没有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