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深夜的呼吸声
凌晨三点十七分。
祁夜又一次从浅眠中惊醒,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感受到怀中温热的躯体仍在规律地呼吸,才让那瞬间飙升的心率缓缓回落。
这不是今晚第一次了。
借着窗帘缝隙透进的微光,他垂眸凝视周芷宁的睡颜。她的眉头在睡梦中依然微微蹙着,睫毛不时轻颤,像被无形的风惊扰的蝶翼。这半个月来,她夜里的睡眠质量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一觉到天亮,坏的时候——就像今晚——会断续地发出压抑的呜咽,身体无意识地蜷缩,仿佛在抵御某种看不见的寒冷。
他记得心理医生林婉的话:“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重度抑郁症的康复不是直线,而是螺旋式上升。过程中会有反复,噩梦、闪回、情绪退行都是正常的。重要的是陪伴者要稳定,不能因为她某天状态不好就焦虑,你的焦虑会传递给她。”
道理祁夜都懂。他修过心理学课程,翻阅的专业书籍堆满了书房一角。可理论与亲身感受之间,隔着一道名为“周芷宁”的鸿沟。当他听见她在梦里压抑的哭泣,感觉到她无意识地往他怀里钻寻找安全感时,那些冷静的分析都会瓦解,只剩下一股近乎暴戾的心疼。
此刻,周芷宁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她的手指攥紧了他胸前的睡衣布料,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几个破碎的音节。祁夜凑近去听,只捕捉到含糊的“不要……妈妈……痛……”
他的脊背僵住。
又是关于母亲的梦。又是关于疼痛。
这两个月来,周芷宁在清醒时已经能相对平静地谈论母亲去世的往事,甚至能带着怀念的微笑说起童年趣事。可梦境不听从理性的指挥,它固执地将最深层的恐惧和未处理的悲伤反复上演。
祁夜轻轻拍抚她的后背,用低沉平稳的声调在她耳边低语:“我在。没事了,宁宁,我在。”
这个昵称是他最近才开始用的。最初是某次她情绪崩溃后,他笨拙安慰时脱口而出,却发现她听到后哭得更凶——不是痛苦,而是一种被珍视的委屈宣泄。从那以后,“宁宁”成了他私下的专属称呼,承载着他所有不便直言的温柔。
在他的安抚下,周芷宁紧绷的身体逐渐松弛,呼吸重新变得绵长。她往他颈窝里蹭了蹭,像只找到安全巢穴的小动物,彻底沉入睡眠。
祁夜却没有丝毫睡意。
他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大脑却在高速运转,梳理着这半个月来的异常细节:
1. 她做噩梦的频率从每周一两次增加到几乎隔天一次。
2. 她开始回避看医疗题材的电视剧,哪怕只是路过客厅时瞥见屏幕上的医院场景,都会立刻转移视线。
3. 三天前,她整理旧物时翻出一件母亲留下的毛衣,抱着发了整整一个下午的呆,晚饭时眼眶还是红的。
4. 昨天下午,她在画室画画——这是林医生建议的艺术疗愈——画到一半突然把整张画撕碎,然后对着满地碎片发呆。阿香说她听见周芷宁喃喃自语“我怎么配画向日葵”。
向日葵。那是她十六岁最快乐的记忆,也是她曾经自我认同的象征。她曾说过,母亲最爱向日葵,因为“永远向着光生长”。
“我怎么配画向日葵。”
这句话像一根冰锥,扎进祁夜的心脏。他的宁宁,正在经历一场隐秘的自我审判,而他甚至不知道法官是谁、罪名是什么。
他需要知道更多。比她已经告诉他的更多。比林医生在专业边界内愿意透露的更多。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般疯狂缠绕他的理智。
## 书房里的决策
凌晨四点零三分,祁夜确认周芷宁已进入深度睡眠后,极其缓慢地抽离手臂,为她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下床。
他赤脚走过厚重的地毯,推开卧室与书房相连的暗门。这扇门的存在只有他和几个心腹知晓,原本是为了方便他夜间处理紧急公务而不打扰她休息,如今却成了他秘密行动的通道。
书房没有开主灯,只亮起一盏台灯。昏黄的光晕笼罩着巨大的红木书桌,上面整齐摆放着集团文件、并购案分析报告,以及几本摊开的心理学专着——《创伤与复原》《抑郁的认知行为治疗》《依恋理论与成人关系》。
祁夜没有坐下,而是站在落地窗前,望着窗外沉睡的城市。天际线处已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但大部分区域仍沉浸在深蓝色的夜幕中,零星的灯火像固执不肯闭上的眼睛。
他从睡衣口袋掏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最终点开一个加密通讯录,找到一个备注为“王医生”的号码。
王启明,周芷宁在遇到他之前看了近两年的心理医生,也是最初给她做出“重度抑郁症伴有自杀倾向”诊断的人。祁夜在“救”回周芷宁的第二天就调查过这位医生——背景干净,专业口碑良好,治疗记录规范。他曾考虑过让王医生继续接手周芷宁的治疗,但林婉医生更擅长创伤后干预,且周芷宁本人对更换医生没有表现出抵触,于是便作罢。
但现在,祁夜需要王医生手中的东西:完整的、未经任何摘要和转述的原始病历。
他深知这是越界。是侵犯隐私。是周芷宁知道后绝对无法原谅的行为。两个月前,如果他敢动这个念头,内心的占有欲会毫不犹豫地压倒道德顾虑。可现在不同了。他们的关系在第三卷的日记揭秘、第四卷的互相折磨、第五卷的崩溃与承诺中,艰难地建立起了脆弱的信任桥梁。他在学习尊重,她在学习依赖。任何一道裂痕都可能让一切倒退。
但是——
祁夜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周芷宁站在天台边缘时单薄的背影,是她手腕上那些淡化的旧疤痕,是她梦中哭泣时颤抖的肩膀。
如果“知道全部”的风险是让她恨他,而“不知道”的风险是某天他回家发现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个选择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选择。
他睁开眼,眸中最后一丝犹豫被碾碎,只剩下偏执的决断。
电话在响了三声后被接起。王医生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沙哑,但很清醒:“喂?”
“王医生,我是祁夜。”他开门见山,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静,“我需要周芷宁小姐在您那里全部的病历记录,包括每一次诊疗的详细笔记、心理评估量表原件、以及您个人的分析批注。”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五秒。
“祁先生,”王医生的声音严肃起来,“您应该清楚,这严重违反了医疗保密协议和职业道德。除非有周小姐本人的书面授权,或者涉及法律规定的特殊情况——”
“如果我说,这涉及她此刻的生命安全呢?”祁夜打断他,声音压得很低,却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她最近的状况不稳定,噩梦频繁,有情绪退行的迹象。我需要知道她所有创伤的具体细节和触发点,才能更好地保护她。林婉医生那边的记录我有权限获取,但您这里的早期记录是关键。”
“这……”王医生的语气明显动摇了。作为一名资深心理医生,他处理过太多危机案例,深知“生命安全”四个字的分量。
祁夜趁热打铁,抛出了无法拒绝的条件:“您儿子在纽约的留学签证续签遇到了麻烦,对吧?祁氏集团北美法务部的负责人,刚好是移民法领域的顶尖律师。另外,您一直想筹建的社区心理健康服务中心,我可以以匿名基金会的方式全额资助。”
又是沉默。更长的沉默。祁夜能听到电话那头隐约的呼吸声,以及背景里时钟滴答的轻响。
“……病历是高度加密的电子档案,有独立的密码和生物识别锁。”王医生最终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某种自我妥协的无奈,“我需要时间准备。而且,我只能提供到我停止为她诊疗的那部分。之后的内容在林医生那里。”
“足够了。我只要原始记录。”祁夜说,“明天下午三点,我会派人去您诊所取一个加密硬盘。交易条件届时会以具有法律效力的备忘录形式一并交给您。今晚的通话记录,我希望从未发生过。”
挂断电话后,祁夜将手机扔在桌上,双手撑住桌沿,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计划推进的冷静,越界行为的罪恶感,以及对即将揭示真相的、近乎恐惧的期待。
他知道自己在走钢丝。一旦周芷宁发现,刚刚建立的信任会顷刻崩塌。她会觉得他从未改变,依然是那个控制她一切、不尊重她意志的“囚禁者”。
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看到她心中所有黑暗的角落,必须知道哪些话题是绝对不能触碰的雷区,哪些记忆是需要小心翼翼包裹的伤口。他不能再像上次那样,因为无意间提及“孩子”的话题,就让她崩溃了整整两天。
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灰白色开始侵蚀深蓝。
祁夜坐进皮质座椅,打开电脑,开始处理一些紧急的集团邮件。他的工作效率极高,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大脑却分出一半线程,反复推演着拿到病历后可能看到的内容,以及相应的应对策略。
## 白昼的伪装与暗流
早晨七点半,周芷宁准时醒来。
祁夜已经回到了床上,假装比她稍早一点醒转,正侧躺着看她。看到她睁开眼,他凑过去在她额头落下一个轻吻:“早安,宁宁。睡得好吗?”
周芷宁眨了眨眼,眼神还有些初醒的迷蒙。她仔细感受了一下自己的状态,然后轻轻“嗯”了一声:“好像……后半夜睡得挺沉的。没做噩梦。”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如释重负的庆幸。祁夜的心脏却像被针扎了一下。他的宁宁,已经习惯了用“没做噩梦”作为衡量睡眠质量的标准。
“那就好。”他起身,拉开窗帘,让清晨的阳光洒进来,“今天天气不错。早餐想在哪里吃?花园里?”
周芷宁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明媚的天空,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好啊。好久没在花园吃早餐了。”
她的笑容很淡,却真实。祁夜贪婪地将这个画面刻进脑海,同时,心底那个黑色的计划变得更加坚定——他要守护这个笑容,不惜一切代价。
早餐在玫瑰盛开的花园玻璃房里进行。阿香准备了周芷宁最近偏爱的中式早点:小米粥、水晶虾饺、几样清淡小菜。祁夜破例没有在早餐时处理公务,而是陪着她慢条斯理地吃饭,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些琐事——昨天看到的一只蝴蝶,想给画室添置的新颜料,林医生建议她尝试的冥想App。
她的状态看起来平和,甚至称得上轻松。如果不是祁夜深知她夜晚的颤抖,几乎要被这温馨的表象欺骗。
“对了,”周芷宁忽然想起什么,放下筷子,“小敏约我下午去新开的那家艺术书店逛逛。可以吗?”
祁夜握着勺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下午三点,正是他安排的人去取病历的时间。他需要留在家里,第一时间接收并处理那些信息。
“我下午有个跨国视频会议,很重要。”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让老陈开车送你去,再带上阿香。书店人多,有个照应。六点前回来,好吗?”
他没有直接反对,而是给出了周全的安排和明确的时间限制。这是他们“平等条约”签订后,他努力实践的“给予有限自由并明确边界”的方式。
周芷宁没有表现出不快,反而点点头:“好。我会准时回来的。你开会也别太累。”
她甚至主动伸手,替他理了理衬衫的领口。这个自然而亲昵的小动作,让祁夜几乎要脱口而出取消下午的计划。
但他最终只是握了握她的手,说:“玩得开心。”
上午,祁夜照常去公司处理事务。他高效地开了一个短会,批阅了几份文件,将下午和晚上需要他决策的事项全部提前处理完毕。中午十二点,他推掉了商务午餐,直接返回别墅。
周芷宁正在画室。他站在虚掩的门外,看到她背对着门,坐在画架前,画布上是一片模糊的、似乎想要奋力突破灰暗的色块,但笔触迟疑,颜色晦涩。她没有在画向日葵。
他悄然后退,没有打扰她。
下午两点,周芷宁回房换衣服,准备出门。她选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外面搭了件白色针织开衫,看起来清新又柔软。祁夜亲自送她到门口,看着她坐上车子,直到黑色轿车驶出别墅大门,消失在林荫道尽头。
他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转身回到书房时,已是一副冰冷的、蓄势待发的模样。
## 加密的潘多拉魔盒
下午三点零七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加密硬盘,通过特殊渠道送到了祁夜的书房。
送件人是他最信任的安保主管,一个退役的特种部队成员,代号“灰鹰”。灰鹰将硬盘放在书桌上,低声汇报:“交接顺利,王医生没有多余的话。硬盘经过初步检测,无外部追踪或自毁程序。密码是六个数字,写在便签上,已验证可用。”
“出去吧。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书房,包括阿香。”祁夜盯着那个小小的黑色方块,仿佛那是一只蛰伏的毒蝎。
“是。”灰鹰无声退下,从外面带上了厚重的实木门。
书房里只剩下祁夜一个人,以及硬盘运行时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嗡鸣声。
他输入那串密码——竟然是周芷宁的生日。王医生在这一点上,不知是出于讽刺还是无奈。
硬盘解锁,里面是层次分明的文件夹结构,按照诊疗日期排列,从两年前开始,一直到大约半年前。每个文件夹里都包含当次诊疗的文字记录(有些是详细对话还原,有些是要点摘要)、心理量表评估结果(pdF扫描件)、以及有时会附上的王医生手写分析笔记的照片。
祁夜没有从头开始看。他深吸一口气,直接点开了标注为“初次评估与诊断”的文件夹。日期是两年前的三月十五日。
文字记录是冷静客观的临床风格:
**【患者主诉】:持续情绪低落、兴趣丧失、失眠早醒、食欲减退、体重明显下降(三个月内减轻8公斤)、注意力难以集中、有强烈的无价值感和自责念头,伴有反复出现的自杀意念。症状持续超过六个月,近期加重。**
**【既往史】:无重大躯体疾病史。一年前经历母亲因晚期癌症去世。近期(就诊前一个月)经历非意愿妊娠终止(自然流产),同时发现恋爱多年的未婚夫与友人存在不正当关系。**
**【精神检查】:患者意识清晰,定向力完整,接触合作,但语速缓慢,表情平淡,眼神回避。提及母亲和流产事件时情绪激动,流泪。承认有具体自杀计划(囤积安眠药),但否认近期有实施行为。自知力部分存在,承认自己“状态很糟,需要帮助”。**
**【初步诊断】:重度抑郁发作(F32.2),伴有自杀风险。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待排查。建议立即开始抗抑郁药物治疗(SSRI类)联合每周一次心理治疗。**
**【风险评估】:高危。需密切监测自杀倾向。已与患者签订不自杀协议,并告知紧急联系人(当时留的是其好友小敏的电话)。**
祁夜的视线在“非意愿妊娠终止(自然流产)”和“发现未婚夫与友人存在不正当关系”这两行字上停留了很久。虽然周芷宁后来断断续续告诉过他一些,但如此冰冷、直白的医学描述,将这两场接连发生的灾难并列在一起,依然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力。
他仿佛能看到两年前那个春天的周芷宁:刚刚失去母亲,又遭遇爱人的背叛和孩子的离去,独自一人坐在诊疗室里,对着一个陌生的医生,承认自己想死。
而他当时在做什么?在疯狂地追查她的下落,在利用周家的破产逼迫她父亲,在布局那个“以债换人”的协议,一心只想把她抓回自己身边,却完全不知道她正在经历怎样的地狱。
一种迟来的、噬心般的悔恨攫住了他。如果他早知道……如果他当时用的不是那种极端的手段……
他猛地摇头,驱散这种无用的假设。时间无法倒流,他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和未来。
他继续点开后续的诊疗记录。
记录显示,最初的药物治疗效果并不理想,周芷宁出现了明显的副作用(恶心、嗜睡),且情绪改善有限。王医生调整了药物方案,并开始采用认知行为疗法(cbt),试图帮她挑战那些“我害死了妈妈”、“我不值得被爱”、“我是个失败者”的自动化负性思维。
记录里偶尔会摘录周芷宁的话:
**【第四次诊疗】**:**患者说:“有时候我觉得,妈妈的死是对我的惩罚。因为她生病的时候,我除了哭,什么都做不好。如果我能更有用一点,筹到更多钱,找到更好的医生,她也许还能活。”**
**【第八次诊疗】**:**患者谈及流产:“那天我知道李轩和莉莉的事后,肚子就开始痛。我去医院,医生告诉我孩子没了。我觉得……这是报应。我不配做一个母亲,所以连尝试的机会都被收走了。”**
祁夜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李轩。那个名字像一根刺,扎在他喉咙深处。他后悔上次对李轩的报复太过“文明”。他应该……
不。他想起周芷宁阻止他时说的话:“请为我,保持善良。”他硬生生将暴戾的念头压下去,继续往下看。
随着治疗的推进,大约半年后,记录显示周芷宁的情绪有了一定程度的稳定,自杀意念评估从“高频”降至“间歇性”。她开始尝试重新画画,虽然主题多是灰暗的线条和压抑的色块。王医生在笔记中写道:“患者有微小的进步,但核心的创伤(丧母、失子、背叛)尚未得到有效处理,自我价值感极低,康复之路漫长。”
然后,时间来到一年前左右。记录里出现了一个关键转折点。
**【约第十八月诊疗】**:**患者今日情绪异常低落,询问:“医生,如果一个人活着,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痛苦和麻烦,那他的存在还有意义吗?”反复探讨后,患者透露其父公司陷入严重财务危机,家庭可能破产,父亲暗示她是“累赘”。自杀风险评估再次升至高危。加强监测。**
祁夜的眼神骤然锐利。周父的财务危机,他是最清楚的推动者之一。为了逼周父就范,他确实指示过对周家的产业进行精准打击。但他从未想过,这份压力会如此直接地转嫁到周芷宁身上,成为压垮她的又一捆稻草。
所以,在那个天台之夜之前,她承受的不仅仅是过往的创伤,还有迫在眉睫的、来自家庭和现实的经济崩溃压力。她是在觉得失去了一切支撑(母亲、孩子、爱情、家庭)之后,才走上了天台。
而他,某种程度上,也是将她推上去的“帮凶”之一。
这个认知让他胃部一阵翻搅,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强迫自己继续翻阅。后面的记录变得断断续续,周芷宁开始出现更多治疗阻抗,有时会取消预约,来的时候也常常沉默。王医生的笔记透露出越来越多的担忧:“治疗陷入瓶颈。”“患者有放弃倾向。”“外部压力(家庭经济问题)持续恶化,抵消了治疗效果。”
最后几份记录,时间大概在半年前。内容简短,显示周芷宁来的次数越来越少,药物似乎也在不规律服用。最后一份记录结尾,王医生写道:“患者表示可能暂停治疗。尊重其决定,但强烈建议持续就医。留下危机热线信息。预感到不好的走向。”
然后,记录就中断了。直到几个月后,她在天台上被祁夜带走。
祁夜关掉这个文件夹,背靠座椅,感到一种精神上的虚脱。通读这些记录,就像跟着周芷宁走了一遍她过去两年黑暗的隧道。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重量。
但这还不够。这些是主干,是框架。他要的是细节,是那些血肉模糊的、让她在梦中尖叫的具体的痛。
他的目光投向了硬盘里另一个独立的文件夹,标注是“补充材料与评估附件”。他点开,里面是大量的图片文件——各种心理量表的填写原件。
他一张张点开查看。抑郁自评量表(SdS)、焦虑自评量表(SAS)、创伤后应激障碍检查表(pcL-5)……周芷宁的字迹在不同时期有所变化,有时工整勉强,有时潦草颤抖。分数曲线如同过山车,在“重度”和“极重度”的区间内起伏。
然后,他看到了混在其中的几张照片。
不是量表照片。似乎是王医生在征得同意后,为记录某些情况拍摄的。
第一张:周芷宁的手腕特写。上面纵横交错着数道已经愈合、变成淡粉色或白色的疤痕。拍照日期是一年半前。照片备注:“患者承认在情绪极度崩溃时用美工刀自残,称‘身体的痛能让心里的痛停一下’。已进行安全教育并处理伤口。”
祁夜瞳孔骤缩。他知道她有旧疤,她含糊地提过是“以前不小心”。他从未想过,这是有计划的、反复的自残行为。他指尖颤抖着,抚过屏幕上那些疤痕的痕迹。
第二张:似乎是一次诊疗中,周芷宁在表达强烈情绪时被拍下的侧脸。她满脸泪痕,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嘴唇被自己咬得发白。日期是大约一年前。
第三张: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似乎有字。照片放大后,祁夜辨认出那是一份手写的、又被撕碎后勉强拼贴起来的“遗书”草稿。字迹凌乱不堪,只能辨认出断断续续的句子:“对不起……爸爸……小敏……太累了……想去找妈妈……原谅我的懦弱……”日期是十一个月前。
祁夜的呼吸彻底停滞了。十一个月前,她就已经在写遗书了。而那时,他还在忙着布局商业吞并,还在以为只要把她弄到手,一切问题都能解决。
愚蠢。傲慢。盲目。
巨大的愧疚感和后怕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差一点,差一点就永远失去她了。在那个天台之前,她可能已经独自站在深渊边缘无数次。
他猛地关掉图片,需要极大的意志力才能不把眼前的电脑砸碎。他必须知道更多,必须知道所有这些痛苦的根源,到底深入到什么地步。
他重新在文件夹中搜索,找到了一个标注为“早期生活史收集(片段)”的文档。这是心理治疗中了解患者成长背景的常规部分。
文档内容不多,似乎是周芷宁在最初几次诊疗中零散提及的:
* **关于母亲**:“妈妈很温柔,但身体一直不好。她总是对我说,‘宁宁要快乐,像向日葵一样’。她是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我的人。”
* **关于父亲**:“爸爸很忙。小时候他还会抱我,后来公司越做越大,他回家越来越晚。妈妈生病后,他更忙了,好像工作能让他忘记痛苦。他不太会表达……也许他觉得赚钱就是爱我们。”
* **关于自我要求**:“从小就要学很多,礼仪、钢琴、芭蕾、外语……不能出错,不能给周家丢脸。考了第二名,爸爸不会骂,但会沉默,那比骂更难受。我得做到最好,才配得上他们的付出。”
* **一段值得注意的叙述**(日期在初次诊疗后不久):“其实……妈妈确诊晚期的时候,医生说过有一种国外的新药,可能能延长一段时间,但非常贵,而且不在医保范围。爸爸那时公司资金周转也紧张……我记得我偷偷听到他和医生在走廊说话,爸爸声音很累,说‘尽力吧’。后来妈妈没用上那种药。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赚到那笔钱就好了……可我那时候,只是个学生。”
看到这里,祁夜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了。
这段叙述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一扇他从未想过要打开的门。
周芷宁母亲的治疗费用问题。她认为自己没能帮上忙的愧疚。那种天价的自费药……
一个冰冷的事实骤然刺入他的脑海:大概就在那个时间点前后,他通过一个复杂的、多层转手的匿名信托,向周芷宁母亲的治疗账户注入过一大笔资金。动机很单纯——他无意中得知她在为母亲的医药费发愁,躲在楼梯间哭泣。他想让她轻松一点,哪怕她永远不知道是谁做的。
他当时并未深究那笔钱具体用在了哪里,只要它能缓解她的压力就好。
难道……难道那笔钱,最终并没有用上?或者,用在了其他地方?又或者,周芷宁根本不知道有这笔钱的存在?
而更可怕的是,如果她一直怀揣着“因为没钱,所以妈妈没能用上可能救命的药”这种想法,那么这种未竟的、充满假设的自责,会是多么沉重的一种枷锁?它甚至比明确的“我做错了某件事”更折磨人,因为它建立在“如果……或许……”之上,永无止境。
祁夜感到一阵眩晕。他意识到,周芷宁内心最深、最顽固的伤口,可能不仅仅是被背叛、失去孩子,还可能包含着一份对母亲早逝的、扭曲的责任归因。而这份归因,或许与他当年那份自以为是的“匿名帮助”,存在着某种残酷的、他完全不了解的关联。
这份病历,不仅揭示了她过去的痛苦,更可能指向一个连祁夜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更复杂的真相旋涡。
就在他心神巨震,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可怕联想时,书房外,突然传来了极其轻微的、似乎是衣物摩擦门板的窸窣声。
祁夜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锐利的目光如箭般射向紧闭的房门。
门外有人。
是阿香?灰鹰?还是……本该在书店的周芷宁?
夜风穿过未关严的窗户缝隙,发出呜咽般的低鸣,仿佛在预告一场即将到来的、撕裂所有伪装的暴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