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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指搭在冰凉的黄铜门把手上,周芷宁停顿了几秒,仿佛在积蓄推开这扇沉重书房门的力量。门后,是她血缘上的父亲,也是此刻她最不想见到的人。脑海中那个决绝的念头,在离开餐厅、回到房间独自哭泣之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像一颗被泪水浇灌的种子,在心底的冻土中顽固地扎根、生长。她来到这里,与其说是寻求一个解释,不如说是想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告别”,寻找最后一点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羁绊与理由。
她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房间内熏香的余味,却无法安抚她翻腾的内心。脸上,是精心修补过的妆容,再次完美地掩盖了泪痕与苍白;身上,那套浅粉色香奈儿套装依然得体优雅。她就像一个即将踏上最终战场的士兵,穿戴着自己最华丽的铠甲,尽管内心早已千疮百孔。
“咔哒。”
门被推开。书房里弥漫着雪茄和旧书的混合气味,厚重而压抑。周父周承宗背对着她,站在巨大的红木书桌后,正望着窗外,手里似乎拿着一个相框。听到开门声,他并没有立刻转身,只是将那相框不着痕迹地放回了桌面的角落。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周芷宁的心微微抽紧。她认得那个相框,里面是很多年前的一张全家福,那时母亲还在,照片上的三个人,都带着真切的笑容。
“父亲。”她开口,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仿佛那个在房间里崩溃痛哭的人是另一个存在。
周承宗这才缓缓转过身。他年近六十,身材保持得很好,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穿着定制的深灰色西装,面容威严,眼神锐利,久居上位的气场自然而然地弥漫开来。只是,那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眼角的皱纹也比记忆中深了许多。
“来了。”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目光在她身上扫过,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是否完好。“午餐会准备得怎么样了?李太太在慈善圈影响力不小,这次合作对我们……对你树立形象很重要。”
没有寒暄,没有问候,甚至没有对她刚刚在餐厅失态的一句关心。开门见山,直指“利益”与“形象”。
周芷宁的心,在那完美无瑕的妆容下,又凉了一分。她关上门,走到书桌前,没有坐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孤零零的树,迎接着即将到来的风雨。
“我看到新闻了。”她直接切入主题,省略了所有铺垫,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被她强行压了下去,“祁氏集团,收购了我们家的核心业务。这是真的吗?”
周承宗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随即舒展开,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尘埃。他走到书桌后的扶手椅上坐下,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一副谈判的姿态。
“真的。”他回答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迂回,“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事情。公司层面的运作,很复杂。”
“我不需要操心?”周芷宁重复着这句话,一股荒谬感夹杂着怒火,开始在她冰冷的胸腔里点燃小小的火苗。“父亲,我是周家的女儿!公司叫周氏集团!现在它被人收购了核心业务,我竟然是从手机推送新闻上知道的!然后你告诉我,我不需要操心?”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一些,那完美的面具,出现了第一道细微的裂痕。
周承宗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愧疚,只有一丝不耐烦。“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能解决资金链断裂的问题?你能应对债权人的逼债?芷宁,你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最好的?你享受了周家带给你的荣耀和富足,现在公司遇到困难,你非但不能分担,还要在这里质问我吗?”
这番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中了周芷宁心中最痛的地方。享受?荣耀?富足?他永远只看到这些光鲜的外壳,却从未试图去看一眼壳子里那个早已残破不堪的灵魂。
“分担?”她笑了,那笑容冰冷而苦涩,眼底却涌上一股热意,“我怎么分担?用我这张脸,用我‘周家千金’的身份,去参加一场场虚伪的社交宴,去讨好那些可能施以援手的人?就像您一直期望我做的那样?”
她想起母亲刚去世不久,父亲就带着她出席各种场合,将她如同一个精美的花瓶般展示出去,试图用她的美貌和“可怜身世”换取一些同情与商业上的便利。那些或怜悯、或评估、或带着其他意味的目光,曾让她如芒在背。
“这难道不是你应该做的吗?”周承宗的语气冷硬起来,“为你自己,也为这个家!难道你要看着周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看着你爷爷和我一手打拼的一切,就这么没了?”
“家?”周芷宁终于无法再维持平静,这个词彻底点燃了她积压已久的情绪,“这里还是一个家吗?母亲去世后,这里还有什么?只有空荡荡的房子,和永远忙得不见人影的您!我们多久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了?您关心过我到底开不开心吗?您知不知道我……”
她猛地顿住,差点将手腕上的疤痕,将那些无数个被绝望吞噬的夜晚脱口而出。但她残存的理智拉住了她。她知道,说出来,换来的不会是理解,只会是更深的失望,或者一句轻飘飘的“你就是想太多”。
周承宗果然没有在意她未尽的话语,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她的“忤逆”所激怒。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
“周芷宁!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他霍地站起身,身体前倾,目光如炬地逼视着她,“我辛苦支撑着这个家,维持着你优渥的生活,不是让你在这里无病呻吟、质疑我的!你知道我承受着多大的压力吗?你知道为了保住这个家,我付出了多少吗?”
他的怒吼在书房里回荡,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源于自身无能的迁怒。
“无病呻吟……”周芷宁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心口的疼痛变得麻木。原来她所有的痛苦,在他眼里,只是轻飘飘的、不值一提的“无病呻吟”。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她倔强地仰起头,不让它们落下。她不能在他面前示弱,绝对不能。
“所以,您所谓的‘付出’和‘保住这个家’,”她的声音因为强忍泪水而微微发颤,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尖锐,“就是把核心业务卖给祁夜?那个传闻中吃人不吐骨头的‘活阎王’?”
提到“祁夜”这个名字,周承宗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极其复杂的变化,愤怒、屈辱、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妥协。这微妙的神情没有逃过周芷宁的眼睛。
“你懂什么!”周承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祁夜是唯一一个能开出足够价码,并且愿意承担所有债务的人。这是一笔交易,一笔公平的交易!至少……它保住了公司剩下的部分,保住了你还能站在这里对我大吼大叫的体面!”
“体面?”周芷宁几乎要笑出声来,巨大的悲伤和绝望让她浑身发冷,“靠着卖掉家底换来的体面?父亲,您不觉得这很可笑吗?”
她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和焦虑而有些扭曲的脸,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记忆中那个偶尔会把她扛在肩头、陪她放风筝的父亲,而是一个被商业利益和自身尊严困住的、固执而可怜的陌生人。
争吵似乎陷入了僵局。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父女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周承宗仿佛耗尽了所有耐心,也或许是出于某种破罐破摔的心理,他盯着周芷宁,眼神变得锐利而直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抛出了那句最终将周芷宁推向深渊的话:
“而且,你以为这场交易,仅仅关乎公司业务吗?”
周芷宁的心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倏然缠上了她的脊椎。
周承宗移开目光,似乎不敢与她对视,转而望向窗外,声音低沉而清晰地传来:“祁夜答应提供一笔额外的、无条件的个人资金支持,帮我渡过最后的难关。条件是……”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又像是在积蓄说出这句话的勇气。
“……他要求,你搬去他的住处,由他……‘照顾’。”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周芷宁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像精致的琉璃跌落地面,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回原形。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的背影,那个曾经在她心中如山般高大的背影,此刻却显得如此佝偻而……卑劣。
原来如此。
原来所谓的交易,所谓的保住家业,所谓的体面……最终,是以她为筹码。
她,周芷宁,周家最后的“优质资产”,被她的亲生父亲,像一件商品一样,明码标价地“卖”给了另一个男人。
用来抵债。
所有的声音都离她远去,世界在她眼前变成了一片黑白默片。她听不到父亲后续又说了些什么,或许是解释,或许是无奈,或许是命令。那些都不重要了。
原来,她真的不被需要。
原来,她存在的最后一点价值,就是作为一件漂亮的、可以用来交换利益的物品。
原来,连她最亲的人,也早已将她抛弃。
那股冰冷的绝望,如同北极的寒流,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将方才争吵时燃起的那么一点点微弱的怒火,彻底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死寂。
她看着父亲的背影,没有再说话。
所有的质问,所有的愤怒,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她没有再看周承宗一眼,径直走向书房门口。
手再次搭上门把手,这一次,指尖冰凉得没有一丝温度。
“午餐会……”身后传来周承宗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试图挽回一点作为父亲的、可笑的权威。
周芷宁的脚步没有停留。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又轻轻地将门带上。
“砰。”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站在寂静的走廊里,像第一章结束时那样。但这一次,她没有流泪,脸上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
原来,连死亡,都比这个世界更温暖。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白皙的手指,然后,慢慢收拢,握成了一个苍白的、坚硬的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但她却奇异地感到一丝清醒。
那个念头,不再是藤蔓,而是化作了坚不可摧的钢铁,在她心中成型。
她一步步地、缓慢而坚定地,朝着楼梯口走去。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