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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租车在繁华的商业街口停下。周芷宁推开车门,重新汇入人流。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但她仿佛携带了一个无形的结界,将所有的喧嚣与鲜活都隔绝在外。她的目标明确——不远处那家她曾是常客的顶级购物中心。
那里,有她需要的东西。
高跟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叩击心灵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在丈量她走向终点的距离。购物中心内灯火辉煌,暖气和香氛营造出一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奢靡而梦幻的世界。曾经,这里是她的游乐场,是能轻易用物质填补内心些许空洞的地方。如今,行走在熟悉的品牌店之间,她却感觉自己像个幽灵,在过往的欢愉中穿行,只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她没有犹豫,径直走向她最常光顾的那家奢侈品旗舰店。巨大的玻璃橱窗里,模特身着当季最新款,姿态高傲,睥睨众生。店门被穿着得体的店员恭敬地拉开,熟悉的、混合着皮革与香氛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小姐,下午好。”一位相熟的店员Sophia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无可挑剔的微笑。然而,那笑容在看到周芷宁苍白得异样的脸色和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睛时,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周家近来的风波,在这个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
周芷宁没有寒暄,目光直接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落在了店铺深处,那一排色彩相对浓烈的晚装区。
“我需要一条裙子。”她的声音平静,没有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红色的。”
Sophia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恢复专业态度:“好的,周小姐。我们最近刚到了几款高定系列的红色礼服,剪裁和面料都非常出色,我拿给您看看?”
周芷宁点了点头,跟着Sophia走向贵宾试衣间。巨大的落地镜前,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粉色套装得体却掩不住憔悴,妆容精致却遮不住死寂。她需要一种更强烈的色彩,一种能配得上她最终谢幕的、决绝而绚烂的色彩。
当Sophia将几条红色的长裙呈现在她面前时,她的目光瞬间被其中一条吸引。那是一种极其正、极其浓烈的红,如同燃烧的火焰,又如同泣血的玫瑰。设计极其简洁,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仅仅依靠流畅的剪裁和顶级丝绸本身的光泽与垂坠感,便营造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就这条。”她几乎没有试穿,便做出了决定。
Sophia有些意外,但还是恭敬地应下,准备去打包。
“等等,”周芷宁叫住她,补充道,“再给我拿一双鞋。款式最简单的,鞋跟要高。”她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要能稳稳站住的。”
Sophia虽然觉得这位周小姐今天处处透着古怪,但还是依言去取鞋。等待的间隙,周芷宁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试衣间角落那个天鹅绒的矮凳。就是那个位置,曾经,李轩坐在这里,看着她一次次换上华服,他的眼中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爱意,他会温柔地说:“宁宁,你穿什么都好看。”
记忆的闸门,在这一刻,被这个熟悉的环境猛地撞开。往日的甜蜜,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带着蚀骨的毒性,将她紧紧包裹。
她记得,也是在这家店,他陪她来挑选参加慈善晚宴的礼服。她试了一条香槟色的鱼尾裙,从试衣间走出来时,他看得呆了,然后起身,当着店员的面,轻轻拥住她,在她耳边低语:“我的宁宁,一定是全场最美的焦点。” 他的气息温热,带着她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味道。那时,她以为那就是永远。
她还记得,有一次她看中一条限量款的项链,价格高昂,她有些犹豫。他却毫不犹豫地买下,亲手为她戴上,笑着说:“只要我的公主喜欢,星星我也去摘。” 那时,他眼中的宠溺,几乎要将她融化。
那些温柔的细语,那些深情的注视,那些看似坚不可摧的誓言……曾经是她黑暗日子里唯一的光,是支撑她面对母亲离世、父亲冷漠的精神支柱。她那么相信他,将自己所有的脆弱和依赖都交托给他。
可现在呢?
那些甜蜜的过往,每一个细节,都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他温暖的怀抱,如今拥着另一个女孩;他深情的低语,如今在别人耳边响起;他许下的诺言,早已随风消散,不留痕迹。
“他选择我,是因为他爱我!你呢?你除了这副空洞的皮囊,还有什么?”
林薇那带着轻蔑的、天真而残忍的话语,再次在她耳边炸响。
是啊,她还有什么?
那些她视若珍宝的回忆,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场逢场作戏,或是一段轻易就能割舍的过去。她所以为的爱情,在现实和利益面前,不堪一击。
心脏传来一阵剧烈的、生理性的绞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的镜面,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镜中的女人,穿着得体的粉色套装,即将拥有一条如火如血的红裙,可她整个人,却像一座被掏空了内在的、即将崩塌的华丽废墟。
Sophia拿着打包好的裙子和一双款式简洁的猩红色高跟鞋回来了。那鞋跟极高,却异常稳固,正是周芷宁要求的“能稳稳站住的”。
“周小姐,都为您包好了。还是记在您的账户上吗?”Sophia小心翼翼地问道。
周芷宁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咙间的哽咽和心口的剧痛。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接过那硕大的、印着品牌Logo的购物袋。袋子沉甸甸的,里面装着的,似乎不只是衣物,更是她赴死的决心,和她对这世界最后的、无声的控诉。
她转身,离开了这家充满了甜蜜与背叛回忆的店铺,没有回头。
走出购物中心,外面的天色依然明亮,但周芷宁感觉自己的内心已经彻底被黑暗吞噬。那些甜蜜的回忆,如同最剧烈的毒药,在她体内发酵,腐蚀着她最后一点生的意念。它们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只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愚蠢和可悲,认识到这个世界的虚妄与冰冷。
她拦下了另一辆出租车。
这一次,她报出的地址,不再是那个令人窒息的家,也不是那个城市的至高点。
而是一家位于老城区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钟点旅馆。
她需要一个安静、无人打扰的地方,来完成最后的准备。她不能在自己的房间,那里随时会有人打扰;她也不能直接去天台,她需要以最完美的姿态,出现在那个最终的舞台上。
旅馆的前台是个昏昏欲睡的中年男人,对周芷宁这样打扮精致却来这种地方的客人似乎司空见惯,懒洋洋地办理了入住手续,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
房间狭小、陈旧,带着一股潮湿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窗帘是厚重的暗红色,将大部分光线隔绝在外,只有些许尘埃在从缝隙透入的光柱中飞舞。这里与购物中心的奢华、与家中的空旷,形成了又一个讽刺的对比。
周芷宁反锁上门,将那个昂贵的购物袋放在略显斑驳的床头柜上。她站在房间中央,看着镜子里那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穿着粉色套装的自己。
她开始动作。
手指,缓慢而稳定地,解开了套装的纽扣。柔软的布料从肩头滑落,堆叠在脚下,露出了里面穿着白色蕾丝内衣的、白皙而单薄的身体。她拿起那条红色的长裙,丝绸的触感冰凉顺滑,像情人的手,又像死神的抚摸。
她小心翼翼地穿上它。裙子非常合身,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那浓烈的红色,瞬间点燃了这个灰暗的房间,也映衬得她裸露的肌肤更加苍白,如同上好的宣纸,承载着这最后的、惊心动魄的色彩。
她换上那双猩红色的高跟鞋。极高的鞋跟让她本就高挑的身材更显修长,也让她必须更加用力地挺直脊背,才能站稳。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一袭红裙,烈烈如焰,肌肤胜雪,黑发如瀑。美得夺目,美得窒息,却也美得……毫无生气。
像一尊即将被献祭的、精致而悲壮的神像。
她缓缓走到窗前,伸手,猛地拉开了那厚重的暗红色窗帘。
“哗——”
午后偏斜的阳光,瞬间涌入,将她和她身上的红裙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晕之中。她微微眯起眼,看向窗外。远处,城市的天际线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其中一栋高耸入云的建筑,在群楼中显得格外突出——那就是她选定的终点。
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冰冷的脸颊,然后,对着镜中的倒影,开始尝试微笑。起初是生硬的,然后,她调整着嘴角的弧度,眼神……
她想起了李轩第一次夸她笑起来好看的样子,想起了父亲在她毕业典礼上难得露出的赞许目光,想起了母亲温柔注视着她的模样……
那些曾经带给她快乐或认可的瞬间,此刻都化为了最锋利的刀刃。
她的笑容,在镜中逐渐变得完美,甜美,甚至带着一丝圣洁的光辉,与她内心汹涌的绝望和死志,形成了最极致、最诡异、最令人心碎的反差。
就是这样的笑容。
她要以这样的姿态,站在那座城市的最高处,对着这个辜负了她一切的世界,露出最后一个微笑。
然后,纵身一跃。
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透过窗户,为她和她身上的红裙镀上了一层凄艳的光边。
周芷宁最后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眼神平静无波,如同风暴过后的死寂海面。
她拿起手包,将房间钥匙留在桌上,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这个临时的“化妆间”。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高跟鞋在寂静的走廊里敲击出坚定而孤独的节奏,一步步,走向那最终的、盛大的落幕。
夜幕,即将降临。
**(第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