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李副县长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走廊尽头。办公室的门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丝外界的声响隔绝。
林建国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泥塑,重重地陷进宽大的皮椅里。
他指间夹着一支烟,猩红的火头已经悄然吞噬了大半截烟身,细长的烟灰摇摇欲坠,却迟迟没有落下。烟雾在浑浊的空气中缭绕、盘旋,如同他此刻散乱无依的思绪。
“爸,该回家吃饭了!”
林富贵推门走了进来,声音带着惯常的恭敬,却像一块石子投入死水,猛地打破了办公室那令人窒息的沉寂,也骤然打断了林建国脑中那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
“唔~”
林建国如同从一场噩梦中被强行拽醒,身体剧烈地一颤!
指间那截摇摇欲坠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灰白的粉末簌簌落在光洁的桌面上,也烫得他手指一缩。
他猛地抬头,眼神空洞地聚焦在林富贵的脸上,仿佛不认识他一般。
几秒钟的茫然后,那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才重新如海啸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麻木。
“吃……吃饭?”
林建国的声音嘶哑,他猛地从椅子里弹起,胸膛剧烈起伏,刚才李卫国那张看似平静却字字诛心的脸、那冰冷的话语,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
“柳家湾那几个死者的绝笔信……都在我手里!”
“调查组去走访的那几家‘村民’,本该是死者的家属……但都被你们换成了自己人,对吧?”
这些话语在李卫国走后,在他脑中已无声地嘶吼了千百遍,此刻终于随着失控的情绪冲口而出,化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
“李卫国!李卫国那个老匹夫!!!”
他像一头困兽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来回疾走,皮鞋重重地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双手用力地抓挠着自己花白的短发,眼神狂乱而愤怒。
“爸,你怎么了?”
林富贵被林镇长忽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大步走近,想要查看林建国的情况。
“李卫国的手里……他手里竟然有柳家湾那几个死鬼的绝笔信!!!”
林建国猛地停下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富贵,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他是怎么知道的,啊?他连调查组去暗访的村民,是我们安排的人,都一清二楚!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被勒索的屈辱和愤怒。
他想起了李卫国最后那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条件,那简直是在剜他的心!
“他……他……”
林建国的嘴唇哆嗦着,因极度的愤怒和恐惧而扭曲,
“他狮子大开口!!”
林镇长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办公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也震散了桌上那捧冰冷的烟灰。
“他要求我们,每年必须上交煤矿一成的收益给他!!他这是变相的要割我们的肉啊!”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喊出来的,带着一丝歇斯底里。
他刚才强撑的镇定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被彻底撕开伪装后赤裸裸的恐惧与狂怒。
林富贵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惊得僵在原地。
他看着眼前状若癫狂的林建国,看着桌上狼藉的烟灰和那个还在兀自震动的茶杯,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
他从未见过自己父亲如此失态。
“爸……”
林富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您的手……烟头……”
林建国这才感觉到指尖传来一阵钻心的灼痛——那支早已熄灭的烟蒂,不知何时竟被他死死攥在了手心里,烫红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圈焦黑的痕迹。
他木然地松开手,任由那小小的、扭曲的烟蒂掉落在满桌的狼藉之中。
那点微不足道的痛楚,与他此刻心中那滔天的惊惧和屈辱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爸,您先坐下缓口气!”
林富贵被父亲从未有过的失态惊得心头狂跳,连忙倒了杯水,强行扶着林建国瘫坐回皮椅里。
冰冷的茶水滑入喉咙,却浇不熄胸腔里那团焚心的烈焰。
林建国靠在椅背上,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脑海里反复回荡着这八个字。
多么讽刺,他自以为抓住了李卫国收受港商贿赂的把柄,就能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谁曾想,那老匹夫不声不响,竟攥住了柳家湾那几个死鬼的绝笔信!那是直指他林建国要害的催命符!
“他……到底怎么拿到的那几个死人临死前写的绝笔信,不是都让你们处理干净了吗?
还有那些家属……我们安排的人,天衣无缝,他怎么能知道?!”
他猛地看向林富贵,眼神锐利如刀。
林富贵被他看得脊背发凉,慌忙道:“爸,我们绝对是按照您的吩咐办事的。
李卫国……他省里有人!我们比不了啊!”
“省里有人……”
林建国喃喃重复,眼中的疯狂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更深沉的算计。
他颤抖着手,又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让辛辣的烟雾暂时麻痹濒临崩溃的神经。
“山口村那个锑矿……”
他吐出一口浓烟,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要想开起来……绕不开姓李的。他主抓经济,省里的关系又硬。
有风声传出来,他马上要往上动一动……”
林富贵的心沉了下去,他明白了父亲未尽之语。
李卫国不仅卡住了他们过去的死穴,更扼住了他们未来升迁发财的咽喉!
县发改局那个关键位置,林建国谋划已久,那是权力和财富再上台阶的跳板。
没有李卫国这条粗腿,或者说,得罪了这条即将攀得更高的粗腿,一切都将化为泡影。
“爸,您的意思是……”林富贵的声音也干涩起来。
林建国没有立刻回答。他盯着指间明灭的烟头,那微弱的光点,如同他此刻在巨大权力碾压下挣扎求存的渺小希望。
过了许久,久到那支烟快要燃尽。
林建国才用一种近乎虚脱,却又带着一种被彻底碾碎后认命的冰冷语调,缓缓开口:
“抱……我们必须得抱住李卫国这条大腿。你好好跟香港佬说清楚其中干系。
山口村那边的锑矿才是我们最需要把握住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向儿子,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火光彻底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暗。
“这‘买路钱’,我们得认。这‘卖命钱’,我们得交。”
办公室内死寂一片,只有窗外渐起的风声,呜咽着灌入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外,暮色正一点点吞噬着龙坪镇的天光,将林建国的身影和那颗麻木的心,一同拖入更深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