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接着就看到杨嗣昌在奏章中诚惶诚恐的请罪,他写道:
铲除左、贺二人,虽是出于公心,为国除害,但手段毕竟激烈,且未经圣裁,恐有“专擅”之嫌。
加之为了迅速稳定局势,不得不暂时借用朝廷名义安抚其部众,或有“矫诏”之疑。
但他杨嗣昌甘愿承担这一切可能引发的非议和罪责,只求陛下明鉴其一片赤胆忠心!
崇祯由衷地感慨道:
“杨卿啊杨卿!好一个‘事急从权,不得不行险招’!好一个‘些许污名,臣一身当之’!
真是为难你了!卿真乃机变百出,智谋深远的能臣!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杨嗣昌这番以退为进、滴水不漏的说辞,在崇祯看来,非但不是过错,反而是杨嗣昌忠于王事、勇于任事、且思虑周全的最佳证明!
为了给朝廷解决大麻烦,不惜自污其身,这是何等的忠贞与担当啊!
崇祯想起之前因为迟迟不能剿灭张献忠,还曾对杨嗣昌产生过强烈的不满,不由感到一种深深的愧疚……
……
陈新甲与李待问面面相觑,心中如同有二十五只猫在抓挠,真是百爪挠心了。
他们完全不知道杨嗣昌在奏章中写了什么,竟能让陛下展现出他们记忆中从未有过的畅快神情。
崇祯一番感叹后,再次拿起杨嗣昌的奏章,仔细阅读最后一部分。
看着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欣慰、感慨转为一种发现珍宝般的惊喜,最终竟抑制不住地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杨卿啊杨卿,哈哈哈!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个以爵位为刃,解兵权于无形!真乃老成谋国,智计深远!此策大妙,深合朕心!”
杨嗣昌在奏章的最后,笔锋一转,献上了一条看似论功行赏、实则暗藏玄机的妙计。
他在奏章中写道:
“周天琪、谷一虎二人,屡建不世之功。
击退闯逆、阵斩献贼、靖安荆襄,更肃清朝廷久难节制之悍将,其功之巨,已非寻常总兵、副将所能概之。
若朝廷仅以金银布帛等俗物酬功,一则恐负壮士血战之忠,寒了前线将士之心。
二则不足以彰显陛下赏功罚过、恩威并施之天恩。
臣斗胆恳请陛下破格施恩,封周天琪为侯,授谷一虎为伯,以酬其功。”
崇祯一开始看到这里时,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这二人阵斩张献忠、处置左贺二将,按功劳确实够格了,可他们终究是卢方舟麾下部将,给他们封爵,这不是间接抬升了卢方舟的气焰?
但这念头仅存片刻,他盯着“破格施恩”四字,猛地回过味来!
杨嗣昌这哪里是好心为他们请功,分明是借封爵将周、谷二人朝廷化啊!
卢方舟坐镇宣府,威震漠南,早已呈现国中之国的半独立之势。
此刻若越过他,直接给其麾下周天琪、谷一虎封授世袭罔替的崇高爵位,无异于在卢方舟集团的根基里,精准埋下两根楔子。
周、谷二人骤登高位,是感念卢方舟的提拔之恩愈发忠心,还是会因朝廷的直接赏识,生出“我凭功获爵,亦可独当一面”的野心?
再看卢方舟,他的定北侯虽尊贵,却并无“世袭罔替”的特权。
如今部下爵位与自己平齐,甚至恩宠更胜一筹,面对这般“功高震主”的局面,即便他素来大度,心中又怎能毫无芥蒂?
这两颗经朝廷认证的钉子,远比往宣府派监军、安插属官的掣肘之策,要犀利百倍。
更妙的是,这份殊荣由朝廷直接颁授,而非经卢方舟转手。
这便是明着告诉周、谷二人,你们阵斩献贼、靖安荆襄的功劳,皇上亲眼所见,朝廷已经牢牢记住。
你们的侯伯爵位、世代富贵,皆系天子所赐,与宣府的从属关系无关!
这般直指人心的政治拉拢,比万两金银更具分量。
即便卢方舟能压下一时不快,后续的连锁反应亦难避免。
周、谷二人会不会因“天恩直接”暗生异心?
卢方舟的其他部将见朝廷可越主帅赏功后,会不会生出其他想法,争相向京师表功,从而动摇卢方舟的内部掌控?
最绝的是,此计乃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于公,二人功盖天下,朝廷论功行赏天经地义,朝野上下无人能指责什么。
于私,卢方舟即便看穿此中深意,也绝不敢公然反对。
阻拦部下受封,便是断人前程,只会寒了众将之心,倒逼集团内部离心离德。
这招一石二鸟,釜底抽薪,既借封爵安抚了湖广战功,堵住了悠悠之口。
更能以恩赏为刃,从内部撬动、分化那让他寝食难安的宣府集团,让卢方舟的半独立之势,从根上生出裂痕。
这如何能不让他拍案叫绝!
崇祯高兴得甚至坐不住了,他从御案后站起身来,手里紧紧攥着那封奏章,在暖阁内来回踱步,脸上的笑容是王承恩多年未曾见过的真切与畅快。
侍立一旁的王承恩看到崇祯如此开怀,激动得眼眶都湿润了。
陛下每日为国事操劳,忧心辽东,忧虑流寇,眉头何曾真正舒展过?
今日能见到他这般由衷的喜悦,老奴便是立刻死了,心里也是甜的啊!
而陈新甲与李待问则更加难受了,心里像被猫爪子反复挠着,恨不得立刻抢过崇祯手上的奏章,看看杨阁老究竟写了何等惊世骇俗又妙至巅毫的内容,能让陛下欣喜至此,赞誉不绝。
崇祯踱了好一会儿,胸中澎湃的激情稍得宣泄,终于停下了脚步。
他目光灼灼,看向依旧愣在原地、满腹疑窦的陈新甲,下令道:
“陈卿!立刻拟旨:
开平卫总兵周天琪、宣府副将谷一虎二人,先于洛阳击退闯逆,稳定中原局势。
今又于襄阳阵斩巨寇张献忠,剿灭献贼。
更在督师杨嗣昌运筹之下,临机决断,平定作乱的左良玉、贺人龙二部,一举铲除朝廷两大心腹之患!
此功卓着,彪炳史册!
着兵部即刻议功,朕意已决,擢升周天琪为平南侯!谷一虎为……为平贼伯!世袭罔替!”
“啊?”
陈新甲彻底傻了,嘴巴微张,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封爵?而且其中一个还是侯爵?还是世袭罔替?
我朝非军功不封爵,且标准极其严苛。
前年给战功赫赫的卢方舟晋封定北伯,那还是在卢方舟战功实在过硬,且朝廷亟需榜样的情况下,经过激烈争吵才勉强通过的。
今日陛下这是怎么了?
仅凭杨嗣昌一纸奏章,就要给这两个名字都略显陌生的将领封授如此显赫的世爵?
崇祯看着陈新甲目瞪口呆的样子,却并无解释的兴致,他完全沉浸在“一举解决诸多难题”的喜悦和对杨嗣昌“忠勇智略”的欣赏之中。
他继续下令道:
“王承恩!”
“老奴在!”
“即刻传旨,召内阁辅臣,以及吏部、户部、礼部……所有在京尚书,即刻至平台见驾!
朕要立即廷推,议定此事,不得有误!”
他要趁着这股东风,趁着这份酣畅淋漓的喜悦,以最快的速度,将这份大功敲定,将这份恩赏落实!
他要让天下人都看到,为大明尽心竭力者,朕绝不吝啬封赏之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