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仍在轰鸣,不远处的惨叫与哭喊此起彼伏。
左良玉脸色阴沉如墨,目光扫过周围将领们,几个来回后,最终定格在金声桓身上。
他突然开口道:
“金声桓!”
一直在低头思索突围之策的金声桓猛地抬头,迎上左良玉的视线后,沉声应道:
“末将在!”
左良玉挤出一丝微笑,尽努力让语气变得缓和道:
“你是我左营栋梁,眼下局势危急,唯有你能担此重任!”
“本帅命你持我的帅旗,立刻去外围收拢那些还能动弹的兵马,越多越好!多打火把,把声势造到最大,从东面给本帅全力突围!”
他顿了顿,目光下意识地避开金声桓的视线后,继续道:
“本帅会亲自带着内营精锐紧随你后,为你压阵!一旦你打开缺口,我们便合力冲出去,绝不让宣府那群贼配军得逞!”
话音刚落,他又瞥了一眼站在一旁、浑身瑟瑟发抖的左梦庚,眉头皱起,厉声叮嘱:
“梦庚!你等会跟紧我,不准乱跑!敢离我半步,老子打断你的腿!”
左梦庚吓得一哆嗦,连忙点头如捣蒜,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左良玉这番部署,听上去挺像那么回事,没啥问题。
其他几名不明就里的左军将领如马进忠、王允成、惠登相等人甚至暗暗点头,觉得此计可行,只要能撕开一道缺口,未必没有生机。
但金声桓心中却是猛地一沉……
他原本出身流寇,外号“一斗粟”,后来归顺左良玉,成为其麾下核心将领之一,已跟随左良玉多年。
对这位主帅的秉性早已了如指掌,当“持我帅旗”“多打火把”这两个词入耳时,他瞬间便识破了左良玉话里藏着的天坑。
东面是什么地方?
是宣府军炮火最先覆盖、攻势最猛的方向,必然布下了最严密的防御。
让他带着一群刚遭炮火洗劫、惊魂未定、连件像样甲胄都没有的外营炮灰,打着最醒目的帅旗,举着多如繁星的火把,往那必死之地冲?
这哪里是让他当先锋,分明是让他带着这几千上万条人命去当吸引火力的活靶子!
用他们的血肉之躯,吸引宣府军的注意力,为左良玉带着嫡系精锐从其他方向突围创造机会!
所谓的“紧随其后、合力突围”,不过是哄骗他卖命的空头支票,谁信谁就是个傻子!
以左良玉的性子,一旦他这边吸引了所有注意力,必然会带着儿子和心腹家丁悄悄从另一侧溜走,绝不会真的钻进东面这个死地。
一股冰凉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夹杂着被抛弃的愤恨与屈辱,瞬间攫住了金声桓的心脏。
他出生入死,跟着左良玉南征北战,多少次在乱军之中浴血拼杀,为左营立下汗马功劳。
没想到到头来,竟被自己效忠的主将如此算计,当成了弃子!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
这时,周围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左良玉正死死盯着他,眼底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阴狠。
金声桓立刻压下心中情绪,他知道此刻稍有迟疑,必会引起左良玉的疑心,恐怕当场就会被安上一个“畏敌怯战”的罪名砍了脑袋。
念头电转间,金声桓迅速压下心中的滔天恨意,脸上反而挤出一副受宠若惊、慷慨激昂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领命!大帅如此信任,末将必当肝脑涂地,死战不退!定不负大帅重托,为大军杀出一条血路!”
左良玉见他如此“忠义”,紧绷的脸色稍缓,满意地点点头:
“好!不愧是我军栋梁!去吧,越快越好!”
“末将告退!”
金声桓起身,带着左良玉的旗手转头就走。
左良玉、贺人龙、及一众左军将领紧随其后,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远去的背影上。
那道背影看上去显得挺拔而孤绝,披风被夜风扯得张扬,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没有丝毫迟疑,透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又藏着几分壮士一去不返的悲壮……
看了后,就连左良玉也不由心生一丝愧疚……
……
金声桓带着他的几十个亲兵来到左营外围。
此处,溃散的士兵四处奔逃,哭喊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偶尔还有流弹呼啸而过。
看到这混乱的场景,金声桓抽出腰间佩刀,带着自己麾下几十名精锐亲兵,一边厉声喝止,一边连打带杀加哄道:
“都给我站住!大帅有令,随我突围者生,四散奔逃者死!”
亲兵们早已得了吩咐,挥舞着刀枪,将一群群惊慌失措的外营士兵驱赶在一起。
有不听话想继续逃窜的,直接被一刀砍倒在地,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金声桓连斩数人,溅开的鲜血与滚落的人头,终于像一盆冰水,将那些惊惶乱窜的外营士卒暂时浇醒。
众人瑟缩着聚拢过来,不敢再乱跑乱喊。
恰在此时,卢家军的火炮,因炮管过热而暂歇。
金声桓趁机竭力收拢,竟也聚起了黑压压一片人马,估摸着得有上万人。
然而这群人虽勉强聚拢,在火光下看去,却个个面无人色,眼神空洞,很多人连武器都不知道丢哪去了……
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被吓破了胆的萎靡之气,不似军人,倒更像是一群被驱赶到屠场边缘、引颈待戮的牲口。
金声桓看着眼前这群失魂落魄、如同惊弓之鸟的左营士卒,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冷笑,他厉声下令:
“都听好了!点燃所有能点的火把!把那杆帅旗给老子高高举起来!跟老子往东面冲,突围!”
在他的强令下,残存的外营士兵们麻木地执行着命令。
大量火把被点燃,将那面象征着左良玉权威的帅旗映照得格外醒目,一支看起来“声势浩大”的突围队伍,朝着东面卢家军的防线“决死”冲去。
然而,就在他们刚刚冲出左军大营的核心区域,脱离了左良玉及其亲信的视线范围后不久……
异变陡生!
金声桓眼中骤然闪过一道凶光,手腕猛地一翻,手中战刀带着破空的锐响,毫无征兆地劈向那个还忠心耿耿举着帅旗、紧跟着他的旗手!
“咔嚓!”
刀锋精准砍中旗手脖颈,鲜血如泉涌般喷溅而出。
旗手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捂着喷血的脖颈轰然倒地,那面象征左良玉权威的华丽帅旗,也随之颓然跌落进泥尘与血污之中。
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让所有跟着冲锋的士兵都僵在原地,惊得忘了迈步。
他身旁众人瞪圆了眼睛,惶恐地看着浑身浴血、状若疯魔的金声桓,吓得呼吸都似乎停住了。
金声桓猛地策马往前踏了一步。
让战马的马蹄狠狠踩在那面帅旗上,染血的战刀直指左良玉中军大营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对着惊愕的士兵们咆哮:
“弟兄们!都他娘的给老子醒醒!你们知道今晚这灭顶之灾是怎么来的吗?!”
他根本不等众人反应,便继续揭开真相:
“就是左良玉那个老贼!听了贺人龙那个土鳖的挑唆,突然派亲信家丁去袭击了宣府军的流民安置点!
他们杀了一千多手无寸铁的百姓,还杀了二十多个宣府兵!这才引来了宣府军不死不休的报复!”
“动手的是他儿子左梦庚这个小畜生和他那些亲信家丁!
可结果呢?要我们全军上下几万弟兄为他们父子的蠢行陪葬!”
金声桓的声音因愤怒而沙哑:
“现在到了这步田地,这老贼还想让老子带着你们这些他眼中的炮灰,打着旗、点着火把,去东面送死吸引火力,好让他自己带着儿子和心腹从西边偷偷溜走!
他把咱们全都当成了可以随意丢弃的替死鬼!
这样的结果,你们能接受吗?啊?!”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人群中炸开!亲兵和外营士兵们先是呆立当场,随即满脸震惊。
绝大多数人直到此刻,才明白今晚这场无妄之灾的来龙去脉。
被主将如此利用、当作弃子的愤怒与屈辱,瞬间压过了对卢家军的恐惧和憎恨,如同火山般喷发出来!
“该死的左良玉!原来是他惹的祸!”
“凭什么他们父子造的孽,要咱们替他陪葬?”
“狗日的老贼!让咱们送死他自己跑,老子不干了!”
“反了!不替这狗贼卖命了!”
怒吼声、咒骂声此起彼伏,长久以来积压的畏惧,在金声桓的煽动和残酷现实面前,彻底转化为滔天怒意!
金声桓见群情激愤,火候已然成熟,当即振臂高呼道:
“老贼不仁,休怪我等不义!他想让咱们死,咱们偏要活!弟兄们,随我一起降了宣府军,还能有条活路!”
“愿随将军!”
“投降!我们投降!”
愤怒与绝望交织的士兵们齐声呐喊。
金声桓立刻吩咐几名心腹亲兵,找来白布绑在长杆上制成降旗,朝着卢家军的阵线疾驰而去。
那几人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呼喊:
“宣府军的弟兄们!我等将军金声桓率领的左营将士,不愿再为左良玉卖命,特来投降!
休要放炮!休要放铳!我家将军有重要军情,要当面禀报周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