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梧抱着新得的《广陵散》琴谱走进长安书院时,正是辰时,晨露还凝在石阶的青苔上,朗朗书声从各个讲堂里漫出来,混着廊下桂树的甜香,清润得像初秋的风。
“沈小姐,这边请。”引路的书童是个眉目清秀的少年,见她抱着琴谱,眼里带着好奇,“先生说您要旁听兵法课,特意把位置安排在了靠窗的地方。”
青梧点头道谢,目光扫过院中——几个学子正围着石桌争论,手里的书卷翻得哗哗响;廊下有位老夫子在教蒙童写字,戒尺轻敲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最角落里,一个穿青布长衫的少年正低头演算着什么,指尖在地上画着复杂的阵型,正是顾长安。
她脚步顿了顿,书童已掀开门帘:“沈小姐,到了。”
兵法课的讲堂里坐了二十余人,多是世家子弟,见她进来,都停下了私语。青梧目不斜视,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刚把琴谱放在案上,就听见后排有人嗤笑:“女子也来听兵法?怕是连‘上兵伐谋’都不懂吧。”
说话的是吏部侍郎家的公子,素来看不起武将之女。青梧没回头,只是翻开案上的《孙子兵法》,指尖落在“兵无常势,水无常形”那句,淡淡道:“若只知‘伐谋’二字,不知因地制宜,倒不如去学孔孟。”
那公子噎了一下,正要反驳,先生已走进来。先生是位须发皆白的老翰林,曾走进过先帝,见了青梧也不讶异,只颔首道:“沈小姐来得巧,今日正好讲‘九变篇’。”
课上到一半,先生让学子们推演一场古战——当年赵国被困长平,如何破局?众人七嘴八舌,有说“拼死突围”的,有说“遣使求和”的,那侍郎公子拍着桌子道:“自然是请外援!韩魏两国若出兵,秦军必退!”
青梧却在案上画了个简易地图,指尖点在长平与邯郸之间的山道:“此处地势险要,秦军必设伏。若派一支轻骑伪装成秦军,趁夜烧其粮草,再以老弱诱敌,主力绕后夹击,或可破围。”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先生抚着胡须,眼里闪过赞许:“沈小姐这法子,倒是有几分‘险中求胜’的意思。”
那侍郎公子不服:“女子之见!轻骑哪有那么容易得手?”
“为何不能?”青梧抬眼,目光清亮,“前世……史书有载,当年李广曾以百骑诈敌,全身而退。兵事本就无奇不有,若一味求稳,反倒束手束脚。”她差点说漏嘴,连忙改口,却见顾长安不知何时站在了窗外,正望着她,眼里带着探究的笑意。
课罢,先生留下青梧,递来一本手抄的《吴子兵法》:“这是老夫当年随先帝出征时的批注,或许对你有用。”他顿了顿,“你祖父年轻时也常来听老夫的课,他说‘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你倒是像他。”
青梧接过书卷,指尖触到泛黄的纸页,忽然想起祖父书房里也有一本同款,只是前世她总忙着操练,从未仔细读过。
走出讲堂,顾长安正等在桂树下,手里拿着块算筹:“沈小姐刚才的推演,有一处疏漏。”他捡起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此处若设伏,需留一支预备队,以防秦军反扑。”
青梧看着他画的圈,正是她前世吃过亏的地方——当年她就是因少了预备队,虽胜却折损惨重。她心里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顾公子看得仔细。”
“不是仔细,”顾长安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是沈小姐的法子太像我父亲当年的用兵之道。他……也曾守过长平。”
青梧这才知道,顾长安的父亲原是边关将领,后遭人陷害,战死沙场。她忽然明白,为何两人总能在兵法上想到一处——他们都曾在亲人的鲜血里,读懂了“守护”二字的重量。
“去那边坐坐?”顾长安指了指不远处的凉亭,那里石桌上摆着副围棋,黑白子散落。
两人相对而坐,顾长安执黑,青梧执白。他棋风稳健,步步为营;她却剑走偏锋,常于险地杀出一条生路。下到中盘,青梧一子落下,竟反将了他的大龙。
顾长安盯着棋盘,忽然笑道:“沈小姐的棋,像极了你的兵法——看似险,实则处处留了后路。”
青梧捏着白子,指尖微凉:“因为输不起。”
这三个字说得轻,却让顾长安一怔。他抬头望她,见她望着棋盘,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忽然想起刚才她差点说漏的“前世”二字,心里隐隐觉得,这位沈小姐身上,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听说你在学《广陵散》?”顾长安换了话题,捡起一枚黑子,“那曲子刚劲,倒是配你的棋风。”
“还在练,”青梧放下白子,“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差了点‘舍’。”顾长安道,“嵇康弹《广陵散》,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你现在的琴声里,有‘守’,却少了‘破’。”
青梧心里一动。前世她破了无数次局,却都是被逼到绝境的无奈;这一世她处处求稳,反倒失了那份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勇。
日头偏西时,两人道别。青梧抱着《吴子兵法》往回走,路过刚才的石桌,见顾长安还在那里,正对着她画的地图出神。风吹起他的长衫,像只欲飞的鸟。
她忽然想起先生的话:“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前世她总在“待”,这一世,或许该学着在“守”中寻“破”——不必披甲上阵,却能用棋盘上的智慧、弦上的刚劲,走出另一条守护之路。
回到府中,青梧没去琴房,而是找出了祖父那本《吴子兵法》。两本手抄本放在一起,笔迹不同,批注却惊人地相似。她翻开祖父写的“夫战,勇气也”,忽然提笔在旁边添了一句:“勇,非匹夫之勇,乃知险而进之智。”
窗外的月光爬上书页,照亮了那行新添的字。青梧笑了笑,起身往琴房走去——今晚的《广陵散》,或许能弹出点不一样的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