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宫的夜总是来得格外静。窗棂外的玉兰花落了一地,被晚风卷着贴在阶前,像一层薄薄的雪。青梧坐在梳妆台前,卸去头上的素银簪,乌发如瀑般垂落,掠过肩头时带起一阵淡淡的冷香——那是她惯用的玉兰露,比宫里的熏香更清冽,也更寂寥。
“娘。”
承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却比白日里低了几分。他刚从书房回来,月白儒衫的袖口沾着墨痕,显然是又在灯下温书了。
青梧转过身,看着儿子站在廊下的身影,被宫灯的光晕裹着,竟比往日显得单薄些。她招手让他进来:“外面凉,怎么不多穿件衣裳?”
承煜走到她面前,手里还攥着那本《论语》,指尖在“其身正,不令而行”的字句上反复摩挲。“娘,”他抬起头,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今日在宗人府,我是不是做错了?”
青梧拿起桌上的软布,轻轻擦去他袖口的墨痕,动作慢得像在珍惜什么。“你做得很好。”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玉兰花的凉意,“沈家的冤屈,总要有个人说句公道话。”
承煜的肩膀却垮了下来,方才在宗人府的锐气褪去,露出十二岁少年该有的茫然:“可周御史说,我不该干涉朝政。李太傅也说,帝王之家,最忌讳的就是‘徇私’。”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我是不是……让父皇为难了?”
青梧放下软布,拉着他在榻边坐下。锦被上绣着的兰草纹被她的指尖一遍遍描摹,像是在斟酌词句。“你父皇是天子,肩上扛着万里江山,他的为难,从来不止一桩。”她抬起眼,目光落在儿子紧绷的脸上,“但你今日拿出御赐清单,不是徇私,是正理。沈家的忠勇,不该被污名盖过。”
“那……”承煜咬了咬唇,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娘,父皇是不是永远不会信我们?”
“我们?”青梧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有释然,也有几分说不清的怅然,“承煜,你记住,这宫里的信与不信,从来不是非黑即白的。”
她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半扇窗,晚风吹进殿内,带着玉兰花瓣的清苦。“你外祖父当年镇守雁门关,先帝也猜忌过他。”青梧的声音随着风飘过来,带着遥远的回响,“那时北境战事吃紧,有人说外祖父拥兵自重,先帝便派了监军去,事事掣肘。可你外祖父依旧带着将士们往前冲,哪怕背后有再多怀疑的眼睛。”
承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从未听过这些往事。
“后来外祖父战死了,监军回京复命,说他最后一口气,还在喊‘护好大雍’。”青梧的指尖拂过窗台上的兰草,叶片上的露水沾在她指腹,冰凉刺骨,“先帝捧着他的灵位,哭了整整一夜,说‘朕错信了小人,负了沈将军’。可那又如何?人已经回不来了。”
她转过身,走到承煜面前,蹲下身与他平视。烛火在她眼底跳动,映出一片清明:“所以你看,信与不信,有时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做的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身上的责任。”
承煜的小手紧紧攥着她的衣袖,布料被他捏出深深的褶皱:“可……可被人怀疑的滋味,好难受。”他想起今日在宗人府,周显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被外戚裹挟的无知太子;想起内侍们窃窃私语,说他“胳膊肘往外拐”。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是难受。”青梧摸了摸他的头,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去,“娘刚入宫时,也被人怀疑过。他们说我仗着沈家的势,想在后宫兴风作浪;说我教你读书,是想让你将来只认沈家,不认萧家。”
她笑了笑,眼底的光柔和下来:“那时我也委屈,躲在被子里哭过。可后来想明白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要说,我拦不住。我能做的,只是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让你父皇少些后顾之忧;只是教你读圣贤书,明是非理,让你将来做个对得起百姓的君主。”
承煜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渐渐松开了些。
“你今日在宗人府,拿出御赐清单,条理清晰地驳斥周显,不是为了让谁相信,是为了告诉所有人——沈家的忠勇,刻在骨头上,写在史书里,不是几张伪造的图纸就能抹去的。”青梧拿起他放在桌上的《论语》,翻开其中一页,“你看这句‘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们行得正坐得端,哪怕暂时被误解,日子久了,总会有人看见。”
她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郑重:“但娘也要说你一句,往后不可再如此冒险。你是太子,一言一行都关系着国本,今日你擅闯宗人府,虽说是为了公道,却也给了别有用心的人攻讦你的借口。”
“娘,我知道了。”承煜低下头,声音里带着愧疚,“我只是……只是见不得沈爷爷家被人欺负。”
“娘懂。”青梧将他揽进怀里,少年人的脊背已经开始发硬,带着习武后的结实。她想起他小时候,总爱趴在她膝头听故事,那时他的世界里,只有黑白对错,没有权衡算计。可终究是要长大的,要学会在复杂的棋局里,守住自己的棋心。
窗外的风渐渐停了,玉兰花不再飘落,只有宫灯的光晕在地上静静流淌。青梧轻轻拍着承煜的背,像他小时候那样,哼起北境的歌谣——那是沈老夫人教她的,说“歌声能定心神”。
“娘,”承煜在她怀里闷闷地说,“将来我当了皇帝,一定不会怀疑忠臣。”
青梧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笑了:“好啊,娘等着那一天。”她知道,帝王之路漫长,猜忌与权衡或许终难避免,但只要这颗“问心无愧”的种子能在他心里扎根,将来便不会走得太偏。
夜渐深,承煜靠在她肩头睡着了,眉头却还微微蹙着,像是在梦里还在为沈家的事操心。青梧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床榻上,为他盖好锦被,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蝴蝶。
她走到案前,铺开纸,提笔写下“问心无愧”四个字。笔尖的墨在宣纸上晕开,像极了北境的星空,广阔而安宁。她知道,前路依旧有风雨,萧景琰的信任或许永远带着权衡,朝堂的构陷或许不会停歇,但只要她和承煜能守住这颗心,便什么都不怕。
窗外的月亮升得更高了,透过窗棂照在“问心无愧”四个字上,泛着柔和的光。青梧看着熟睡的儿子,忽然觉得,所谓传承,从来不是权势的交接,而是这份“坦荡荡”的风骨,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里,悄悄生根发芽。
而这深宫的夜再冷,只要有这份风骨在,便总有温暖的晨光,在不远处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