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下旬，芒弄村的梯田一片繁忙景象。
红米进入抽穗扬花期，这是决定产量的关键时期。陈明和刘雨几乎全天泡在田里，指导村民们追施穗肥、防治病虫害。老人们戴着草帽，弯着腰在稻丛间仔细检查，汗水顺着脸上的沟壑往下淌。
与此同时，合作社仓库旁边的空地上，一座简易的钢架棚正在搭建。这是红米深加工车间的雏形——林薇申请的那五十万项目资金已经到位，第一批二十万用于厂房建设和设备采购。
“厂房要符合食品生产标准。”林薇拿着设计图，跟施工队负责人交代，“地面要环氧地坪，墙面要贴瓷砖到顶，排水系统要单独设计。”
负责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看着设计图直挠头：“林干部，咱们乡下盖房子，哪讲究这么多……”
“必须讲究。”林薇语气坚决，“这是食品加工车间，卫生是底线。钱不是问题，但标准不能降。”
余庆在旁边听着，没有插话。他知道林薇说得对，但心里那股别扭劲挥之不去——村里的事，越来越依赖林薇的资源和人脉了。
厂房建设的同时，设备采购也在进行。林薇联系了省城一家食品机械厂，对方派了技术员过来考察。技术员在村里转了一圈，皱起眉头：“你们这地方……物流是个大问题。设备运进来难，产品运出去更难。”
“路已经修通了。”林薇说，“虽然弯多坡陡，但货车能进来。”
“能进来和方便进来是两回事。”技术员摇头，“而且你们要做的红米粉、红米酒，需要冷链运输，这里连冷库都没有。”
这话戳中了痛点。会议室里，村干部们面面相觑。
“冷库可以建。”林薇依然冷静，“项目资金里预留了冷链设备款。物流问题，我们可以跟县里的物流公司谈专线合作。”
技术员看了看她，又看了看余庆：“两位领导，我说句实话——以你们村现在的基础条件，做深加工风险很大。设备投入、技术工人、质量控制、市场销路……每一个环节都是坎儿。”
“我们知道是坎儿。”余庆终于开口，“但不过这些坎儿，芒弄村就永远只能卖原料，永远挣辛苦钱。我们想试试。”
技术员沉默片刻，点点头：“行，有决心就好。设备我可以推荐性价比高的，技术我可以培训，但后续的运营，还得靠你们自己。”
设备清单很快定了下来：一台碾米机、一台磨粉机、一套小型酿酒设备、一个十吨的冷库。总价二十八万，超出预算的部分，林薇说可以“再想办法”。
“什么办法？”余庆问。
“市里有科技创新扶持资金，我可以再申请。”林薇说得很轻松，“余书记，你别担心钱的事，我来解决。”
“我不是担心钱。”余庆看着她，“我是担心，村里欠你的越来越多，以后怎么还？”
林薇笑了：“我没要你们还。我做这些，是因为我想做。”
这话说得坦然，但余庆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做这些，是因为他。
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
七月，第一批外出务工人员开始回流。
最先回来的是岩保。这个曾经的“懒汉”，在深圳送了半年外卖，皮肤晒得黝黑，但眼睛里有光了。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村委会时，老岩支书差点没认出来。
“岩保？你……你咋回来了？”
“余书记不是说让成家的人回来种红米吗？”岩保咧开嘴笑，“我媳妇还在电子厂，我先回来。等红米种好了，她再回来。”
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七个人，都是三十到四十岁的中年人，在外面干过建筑、进过工厂、跑过运输。他们带回了外面的见识，也带回了积蓄——最多的攒了五万多，最少的也有两万。
回流人员座谈会上，余庆把红米深加工的计划详细讲了一遍。
“现在种红米，一亩地能挣三千五。等深加工搞起来，做成红米粉、红米酒，附加值能翻一倍甚至两倍。”他看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但前期投入大，风险也大。大家要想清楚。”
岩保第一个举手：“余书记，我干。我在外面送外卖，一个月能挣七八千，但那是拿命拼——一天跑十四五个小时，风吹日晒雨淋。回来种地虽然挣得少，但踏实，还能顾家。”
有人附和：“是啊，我闺女今年上三年级，我出去这半年，她成绩下滑得厉害。老婆在电话里哭，说管不了孩子。钱是挣了，家快散了。”
但也有人犹豫：“余书记，种地收入不稳定。万一红米卖不出去，或者价格跌了，我们怎么办？打工虽然累，但工资月月发，心里有底。”
这个问题很现实。会议室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余庆。
“我不能保证红米价格永远不跌，也不能保证深加工一定成功。”余庆实话实说，“但村里在想办法——建加工厂、做品牌、拓销路，就是在增加抗风险能力。而且，合作社有章程，利润的百分之五留作风险基金，真遇到困难，大家互相帮衬。”
他顿了顿：“更重要的是，芒弄村要长远发展，不能永远靠年轻人出去打工。咱们得把根扎牢，把产业做实，让下一代不用再背井离乡。”
这话说到了很多人心里。最终，八个回流人员都决定留下。
接下来的日子，芒弄村出现了久违的热闹景象。白天，中年人和老人们在田里一起劳作；晚上，加工厂工地灯火通明，施工队赶工期。村里的大食堂更加热闹了，吃饭的人多了，笑声也多了。
苏婷每周都来，每次都带着新变化——有时是新的发型，有时是新的裙子，有时是学会了化妆。她不再避讳和林薇碰面，反而会主动打招呼，聊几句村里的工作。
“林干部，听说加工厂设备快到了？”
“嗯，下周运到。”林薇态度很平和，“苏老师今天这裙子很漂亮。”
“谢谢。”苏婷笑得自然，“余庆说像高中生，我说我都二十七了，装什么嫩。”
两人之间有种微妙的平衡，表面客气，底下暗涌。
七月底，加工厂设备运到了。三辆大货车拉着沉重的机器，艰难地爬上山路。村里所有人都出来看热闹，孩子们追着货车跑，老人们指指点点。
设备安装调试花了三天。林薇从省城请来了技术指导，手把手教岩保他们操作。碾米机轰隆隆转起来时，金红色的米粒从出口涌出，像一道瀑布。
“出来了！出来了！”岩香激动得跳起来。
第一袋红米粉磨出来时，整个车间都弥漫着淡淡的米香。刘雨取样检测，很快出了结果：“细度达到标准，营养成分保留完好，可以做高端米粉。”
第一批红米酒发酵需要时间，但酿酒设备已经就位。技术员教大家如何控制温度、如何监测发酵进程，岩保学得很认真，笔记本上记得密密麻麻。
看着这一切，余庆心里五味杂陈。加工厂建起来了，深加工起步了，芒弄村离脱贫更近了——这本该是高兴的事。
但他高兴不起来。
因为每一步进展，都烙着林薇的印记。资金是她申请的，设备是她联系的，技术是她请的。村里人提起加工厂，说的都是“林干部帮忙建的”“林干部有本事”。
林薇在芒弄村的根基，越来越深了。
八月中的一个晚上，余庆在村委会加班整理材料。林薇敲门进来，手里端着两杯茶。
“还没休息？”她把一杯茶放在余庆桌上。
“马上。”余庆没抬头。
林薇在他对面坐下，安静地喝茶。办公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良久，她开口：“余庆，你还在生我的气？”
“没有。”余庆放下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你为村里做了这么多事。”
“但你一直在防着我。”林薇看着他的眼睛，“加工厂的事，你事事都要过问，事事都要村里人参与。你不信任我。”
余庆沉默片刻：“不是不信任，是规矩。村里的项目，必须集体决策，公开透明。”
“好一个集体决策，公开透明。”林薇笑了，笑容里有些无奈，“余庆，你就不能……就事论事吗？我做这些，是因为我觉得该做，不是要图你什么。”
“我知道。”余庆说，“但正因为这样，我更要把规矩立好。林干部，你是好人，有本事，肯帮忙。但你是你，芒弄村是芒弄村。不能因为你好，就让村里养成依赖。”
这话说得很直，很硬。
林薇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看着余庆，眼神复杂：“你就这么怕……怕我留在你心里？”
余庆没说话。
“我知道了。”林薇站起身，“你放心，加工厂建好，培训完技术工人，我就走。不会赖在这里惹你烦。”
她走到门口，停住脚步：“但走之前，我会把该做的事做完。这是我答应村里的，也是……答应我自己的。”
门轻轻关上。
余庆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
桌上的茶渐渐凉了，但茶香还在空气里飘着。
像某种无法言说的东西，弥漫在芒弄村的夜晚里。
第二天，林薇的工作节奏明显加快了。她不再参与村里的日常事务，全身心扑在加工厂上——培训工人、完善流程、联系销路。她跟岩保他们一起待在车间里，手上沾着米粉，脸上蹭着机油，完全看不出是市里来的干部。
苏婷再来时，感觉到了这种变化。
“她好像……真的在准备离开？”苏婷小声问余庆。
“嗯。”余庆点头，“加工厂月底就能正式投产，她说那个时候就走。”
苏婷松了口气，但随即又皱起眉：“那加工厂以后怎么办？技术、销路，不都得靠她？”
“她在培训岩保他们，也在对接稳定的客户。”余庆说，“她说会留下完整的运营手册和联系方式。”
“你觉得……靠谱吗？”
余庆没有回答。他不知道。
八月底，加工厂正式投产。第一批红米粉包装下线，竹筒装，两斤一筒，烙着“芒弄古法红米粉”的字样。第一批红米酒还在发酵，但已经有好几家电商平台预订了。
投产仪式很简单，就在车间门口摆了几张桌子。村里人都来了，看着自家种的红米变成包装精美的商品，每个人眼里都有光。
林薇作为项目负责人讲了话。她讲得很朴实，没有邀功，只是简单介绍了加工厂的情况和未来规划。
“芒弄红米是个好产品，有故事，有品质。”她说，“但市场很残酷，不会因为你是扶贫产品就对你宽容。所以，质量要过硬，服务要做好，品牌要打响。这些，都得靠村里人自己努力。”
掌声响起来。很多老人抹了抹眼睛。
仪式结束后，林薇找到余庆：“我后天回市里。加工厂的运营资料都在岩保那里，客户联系方式岩香有。后续如果有问题，可以随时联系我——工作上的事。”
她特意强调了“工作上的事”。
余庆看着她，忽然发现她瘦了很多，眼圈有些发黑。这几个月，她确实付出了很多。
“林干部，谢谢你。”这是他的真心话。
林薇笑了笑，笑容很淡：“不用谢。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听你说谢谢。”
她顿了顿：“余庆，我最后问一次——我们之间，真的没有可能吗？”
这个问题，她问得很轻，但很认真。
余庆沉默了很久，然后缓缓摇头：“对不起。”
没有解释，没有借口，就是简单的三个字。
林薇看着他，眼睛慢慢红了。但她仰起头，没让眼泪掉下来。
“好。”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她转身离开，脚步很稳。
余庆站在原地，看着她走向停车的地方。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那一刻，他心里没有轻松，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沉重。
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欠下，就还不清了。
但人生就是这样，有些选择，明知会伤人，也必须要做。
因为心里已经住了人，就再也装不下第二个。
哪怕那个人再好，再优秀，再付出。
也只能说一声，对不起。
芒弄村的傍晚，炊烟袅袅升起。
加工厂的机器还在轰鸣，红米的香气飘得很远。
这个村庄，正在用自己的方式，艰难而坚定地，走向新生。
而有些人，有些事，终将成为路上的一段风景。
留在记忆里，封存在时光中。
然后，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