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二刻,天将暮未暮。
赵府坐落在阳朔城东,占地颇广。虽比不得江南园林精巧,但在边陲小县已算气派。高墙黑瓦,朱漆大门,门口一对石狮张牙舞爪。暮色中,灯笼次第亮起,映得门楣上“积善之家”的匾额泛着油光。
林夙只带了周铁骨一人。他换了身稍整洁的青色直裰,头发用木簪束起,面容清癯,眼中有旅途风霜,却无半分颓唐。周铁骨跟在身后半步,依旧一身旧布衣,腰悬短刀,眼神如鹰隼。
门房见二人步行而来,衣着简朴,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但见周铁骨按刀的手势,又收敛了神色,勉强堆笑:“可是林大人?”
“正是。”
“家主已在花厅恭候,大人请随我来。”
穿过两道仪门,便是花厅。厅内灯火通明,摆着三桌席面。主桌坐着四五人,旁边两桌已坐了些本地乡绅、商户模样的客人。丝竹声隐约从后堂传来,不张扬,却透着富贵人家的排场。
见林夙进门,主桌上一个锦衣中年人起身迎上,正是白日里见过一面的主簿赵文廷。他脸上堆满笑容,拱手道:“林大人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座!”
“赵主簿客气。”林夙还礼,目光扫过主桌其余几人。
一个五十来岁的干瘦老者,穿着六品官服,面皮蜡黄,不住轻咳——应当便是那位“抱病”的孙县令。一个面色黧黑、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穿着瑶人纹样的锦缎外袍,眼神锐利,是李姓土司。还有一个白面微须、书生打扮的中年人,是韦家的账房先生。最惹眼的是末座一个黑衣汉子,三十许岁,面容冷峻,腰杆笔直,腰间佩刀制式与寻常差役不同——想必就是那位雷百户。
“林大人,容下官介绍。”赵文廷引着林夙入座,“这位是本县父母孙县令。这位是南岭九峒李大头人。这位是韦府管事韦先生。这位是桂林卫的雷百户,近日在本地公干。”
众人一一见礼。孙县令咳着说了句“林大人辛苦”,便不再言语。李土司抱了抱拳,眼神审视。韦管事笑容客气却疏离。雷百户只微微颔首,目光在林夙和周铁骨身上一扫而过。
酒过三巡,场面话说完,赵文廷放下酒杯,笑道:“林大人年少有为,在京中便以文章名动天下。那篇《岳阳楼记》,下官虽在边鄙,亦有所闻。‘先忧后乐’,振聋发聩啊!”
话音落下,席间安静了一瞬。在座多是地方豪强,对这等“忧乐天下”的言论,本能地觉得刺耳。
林夙神色淡然:“雕虫小技,不敢当谬赞。天下忧乐,本在诸位父母官与乡贤肩上,林某初来乍到,正要多多请教。”
这话说得圆融,既不自傲,也不卑怯。
韦管事接话道:“林大人过谦了。不过阳朔这地方,山高皇帝远,民生多艰。不比岳州洞庭,有楼可记,有文可作。此地百姓,但求温饱罢了。”
话中带刺,暗讽林夙只会做文章,不识民间疾苦。
林夙微微一笑:“韦先生说得是。林某南下途中,确见民生多艰。江陵盐户,湘西棚民,岭南矿工……皆在温饱线上挣扎。文章再妙,解不了饿,止不了痛。”
他话锋一转:“倒是韦家经营有方,听闻米行、布庄生意通达,养活了县中不少伙计。此乃实实在在的功德。”
韦管事脸色微变。这话听着是夸,却将“韦家生意”与“百姓温饱”并提,隐隐有问责之意——你韦家赚得盆满钵满,百姓何以仍困苦?
李土司忽然开口,声音粗哑:“林大人懂得看矿工?我瑶家儿郎,多有在矿上讨生活的。前几日,还跑了一个,听说摔死在山涧里了。”他盯着林夙,眼神如刀,“大人一路南下,可曾见过?”
厅中空气骤然一冷。
这是赤裸裸的试探,甚至威胁。那逃矿工的死,在座恐怕心知肚明。
林夙面不改色,迎上李土司的目光:“南下路上,确遇山民,有汉有瑶,皆言生计艰难。至于摔死山涧……林某只知,人命关天。无论汉瑶,皆是朝廷子民,父母官当恤之。李头人以为呢?”
他反问回去,将“瑶家儿郎”的死,拔高到“朝廷子民”的高度,让李土司无法再以民族之别模糊焦点。
李土司喉结滚动,闷哼一声,不再说话。
赵文廷哈哈一笑,打圆场:“李头人是心疼族中子弟。林大人心怀百姓,皆是好意。来,喝酒喝酒!”
酒又过一轮。
雷百户忽然开口,声音冷硬:“林大人赴任途中,可还顺利?近来南岭不太平,多有山匪出没。”
“托圣上洪福,一路虽有波折,总算平安抵达。”林夙道,“只是途经雾隐圩时,听闻有黑衣官兵在圩市采买,戒备森严。雷百户可知是卫所哪部弟兄?林某当时未及拜会,倒有些失礼了。”
这话一出,赵文廷斟酒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
雷百户眼神锐利如刀:“卫所调动,乃是军务。林大人是文官,还是莫要多问为好。”
语气已带警告。
“百户误会了。”林夙从容道,“林某并非探听军务,只是感慨卫所弟兄辛苦。听闻银屏山旧矿一带,也有官兵驻守?那地方瘴气重,毒虫多,弟兄们戍守不易。”
他看似关心,实则句句点在要害上——雾隐圩、黑衣官兵、银屏山。
雷百户握杯的手背青筋微凸,冷冷道:“戍守何处,是都司衙门的安排。林大人若有疑问,可去桂林府询问都指挥使司。”
话至此,已近乎撕破脸皮。
席间气氛降至冰点。丝竹声不知何时停了,旁桌的乡绅们都屏息凝神,偷偷瞧着主桌这场无声的刀光剑影。
孙县令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满面通红。赵文廷忙为他抚背,趁机转移话题:“县令大人病体未愈,今日是强撑着来为林大人接风的。林大人,您看……”
这是送客的暗示了。
林夙起身,拱手:“孙县令保重身体。今日多谢赵主簿款待,林某初到,诸事繁杂,便不打扰了。”
“林大人慢走。”赵文廷笑容依旧,眼底却无温度。
周铁骨上前一步,护在林夙身侧。两人在满厅目光注视下,转身离去。
走出花厅,穿过庭院,将至大门时,侧边游廊忽然转出一个人。
是个年轻女子,十六七岁年纪,穿着瑶汉混合的衣裙,发间插着银饰。眉眼清秀,肤色微黑,眼神却亮得惊人。她手中托着个木盘,盘上放着一碗醒酒汤。
“大人请用。”女子声音清脆,官话略带土音。
林夙一怔,随即道谢接过。碗是粗瓷,汤温热。他瞥见女子手腕上,戴着一串兽骨磨成的手链,其中一颗骨珠上,刻着个极小的、几乎看不清的云纹。
北辰军的标记。
林夙心中巨震,抬眼再看,女子已微微颔首,转身隐入廊柱阴影,消失不见。
他不动声色饮尽汤,将碗放回追上来的仆人手中,与周铁骨快步走出赵府。
门外夜色已浓,长街空寂。
走出百步,周铁骨才低声道:“先生,那女子……”
“看到了。”林夙声音低沉,“北辰旧部,不止墨铁匠一人。”
“赵府中竟有我们的人?”
“或是潜伏,或是……”林夙顿了顿,“身不由己。”
他回想起女子清亮的眼神,和那碗恰到好处出现的醒酒汤。那不是偶遇。
回到县衙廨舍,杜衡已焦急等待多时。见二人平安归来,才松了口气。
“如何?”杜衡问。
“鸿门宴,意料之中。”林夙解下外袍,“孙县令确是傀儡。赵文廷是台前主事,李土司掌控瑶区人力,韦家掌握钱粮流通。雷百户……是都司衙门的刀。”
“他们态度?”
“试探,警告,划界。”林夙坐下,“赵文廷想看看我是识时务,还是真要查。李土司用逃矿工的死敲打我。雷百户直接用军务压我。底线很清楚——莫问矿事,莫管闲事。”
“那先生如何应对?”
“接了招,没退让,也没撕破脸。”林夙揉了揉眉心,“但有一事意外……”
他将那瑶女送汤、手链云纹的事说了。
杜衡倒吸一口凉气:“赵府中,竟有北辰旧人?她冒险示好,是何用意?”
“两种可能。”林夙道,“一是墨铁匠安排的暗线,伺机传递消息或提供帮助。二是……她有自己的诉求,想借我之力。”
“会不会是陷阱?”
“不像。”林夙摇头,“那云纹标记极隐蔽,非北辰旧人不能识。她若为赵家设陷,无需多此一举。”
正说着,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三长两短。
周铁骨瞬间拔刀,护在林夙身前。杜衡吹熄油灯。
黑暗中,叩击声又响了一遍。
林夙示意周铁骨退后,自己走到窗边,低声道:“谁?”
窗外是个压得极低的女子声音:“云从龙,风从虎。”
这是北辰军旧日的接头暗语下半句。上半句是——潜于渊,待其时。
林夙心念电转,对出下半句:“星火散,终燎原。”
窗纸被轻轻捅破一个小洞,塞进一卷极细的纸卷。随即,脚步声轻悄远去,消失在夜色中。
林夙拾起纸卷,就着窗外月光展开。上面只有寥寥几字,字迹娟秀:
“初七子时,寡妇渡,货船三艘,黑衣十八,运‘霜’往漓江。莫亲往。阿桑。”
阿桑,应是那瑶女的名字。
“霜”,想必就是墨铁匠所说的那种“粉”。
情报送来了,精准,危险,且带着明确的警告——莫亲往。
林夙将纸卷在灯焰上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夜色如墨,星子稀疏。
赵府的宴席结束了,但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而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