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至凉州渡口,眼前的景象与中原水埠的繁华喧嚣迥然不同。
码头更大,却更显杂乱。苦力们的号子声粗野有力,空气中弥漫着牲口、尘土与干草混合的气味。远处,黄土夯成的城墙巍峨矗立,在烈日下泛着白光,墙头旌旗在干燥的风中懒洋洋地卷动着。整个城市给人一种粗粝、坚硬而又疲惫的感觉。
漕运衙门的迎接队伍早已等在码头,规模不小,该有的仪仗一样不缺,但总透着一股公式化的冷淡。为首的是一位姓王的漕运同知,四十余岁年纪,面团团的脸,见人三分笑,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没什么温度。
“下官凉州漕运同知王朗,恭迎林大人莅临!”王同知带着一众属官,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笑容可掬,“大人一路辛苦!衙署早已洒扫干净,为大人备好了接风宴席,凉州都督府、布政使司的同僚们,可都盼着一睹大人风采呢。”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热情洋溢,却将“都督府”、“布政使司”这两座西北的实权大山轻轻巧巧地抬了出来,既是显示地头蛇的份量,也未尝不是一种隐形的威慑。
林夙面色平静,略一抬手:“王同知辛苦,诸位同僚辛苦。本官奉旨巡察西北漕运,日后还需倚仗诸位同心协力。接风宴就免了,车马劳顿,本官需先歇息,熟悉衙务。代我谢过都督府与布政使司诸位大人的美意,待安顿下来,再行拜会。”
他直接拒绝了这场明显是“鸿门宴”的邀请,态度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王同知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连连称是:“是是是,大人体恤下情,是下官考虑不周。请大人先回衙歇息。”
前往漕运衙门的路上,林夙坐在马车中,透过纱帘观察着凉州城。街道宽阔,商铺林立,往来行人商贾众多,看似繁华,但他敏锐地注意到,许多铺面的伙计显得有些懒散,街角巷尾时常可见无所事事的青壮,眼神游离。更让他注意的是,往来巡逻的兵士,其精气神与装备,似乎比沿途所见的其他卫所更要精良几分,而且……他们甲胄上的徽记,多与镇国公府有关联。
漕运衙门倒是颇为气派,只是内里透着一股陈腐之气。案牍堆积如山,但多是陈年旧档,现任的文书往来却显得稀疏。属官胥吏们见到他,无不恭敬行礼,但那恭敬背后,是深深的疏离与审视。
韩青安顿好护卫,悄声对林夙道:“大人,这衙门里外,眼线不少。我们带来的弟兄,住所被安排在了最外围。”
“意料之中。”林夙淡淡道,“他们这是在告诉我,这凉州城,从上到下,从军到民,从明到暗,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我们,是外人。”
他走到书房窗边,推开窗,正好能看到远处巍峨的都督府建筑的一角。
“韩青。”
“属下在。”
“让我们的人,眼睛放亮,耳朵竖尖。少说,多看。先从这衙门里的旧档卷宗查起,尤其是近五年漕粮入库、调拨、损耗的明细,以及所有与沙州、与边境驻军相关的往来文书。”
“是!”
“另外,”林夙目光微冷,“想办法,不着痕迹地接触一下城中的粮商,特别是那些……可能对现行漕运条例不满的。”
“属下明白。”
安顿已毕,属官退去,书房内只剩下林夙一人。他踱步到那张宽大的、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公案后,并未立刻坐下,手指拂过冰凉的桌面。
这里,就是他在西北的第一个立足点。
也是风暴即将席卷的中心。
敌人已经亮出了肌肉,展示了其盘根错节的势力。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是雷区。强硬推进,可能寸步难行;过于隐忍,则可能被彻底架空。
他需要找到那个微妙的平衡点,需要找到一个能够撕开铁幕的突破口。
窗外,凉州城的喧嚣被高墙阻隔,变得模糊而遥远。
一场没有硝烟,却更为凶险的战争,已然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