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初冬的晨雾尚未散尽,城西一栋隐秘的私人会所已被清场。
苏晚晴选了二楼临园的茶室,落地窗外是枯荷残枝,在薄霜中静立如守墓人。
她没有穿高跟鞋,只踩着一双素面软底布履,缓步走入时几乎无声。
茶几上已备好两盏龙井,热气袅袅,对面空位前的杯沿还泛着水光。
门被推开时,埃文斯博士拄着拐杖走了进来。
他比新闻照里更显老迈,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目光依旧锐利,像能剖开皮囊直视灵魂。
他是国际神经科学界的泰斗,也是傅景深少年时代唯一称得上“师长”的人。
“苏女士。”他坐下,声音平稳,“你说想见我,却不肯说原因。我以为,我们之间并无私交。”
苏晚晴没动自己的茶,只是抬眼看他,眸色沉静如深潭。
“您知道为什么傅景深十岁那年突然从瑞士转学回国吗?”
话音落下的瞬间,老人手中瓷杯微微一晃,一滴茶水溅落在袖口,洇开成暗色斑点。
他没有擦拭。
空气骤然凝固,连窗外风拂过枯枝的声音都变得刺耳。
苏晚晴继续道:“官方记录写的是母亲病重,需亲子陪伴。但真实情况是——傅振山以‘国家安全’为由,通过军方渠道强行接回儿子。而就在一周前,您刚结束与国防部顾问团的闭门会议。”
她的语气很轻,像在陈述天气,可每一个字都精准地钉进沉默的缝隙里。
埃文斯的手指缓慢收紧,指节泛白。
“你……从哪里知道这些?”
“我不需要证据。”她淡淡道,“我只需要确认一件事——当年那个项目,是不是叫‘认知锚点’?”
老人闭上了眼。
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自唇间逸出,仿佛耗尽了二十年的挣扎。
“是。”他睁开眼,眼神竟有几分疲惫的清明,“全称是‘认知锚点:极端情绪刺激下记忆固化机制研究’。目标是探索人类在剧烈心理创伤中形成不可逆记忆节点的可能性……用于特种情报人员的情绪剥离训练。”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景深的父母都是核心研究员。他父亲负责数据建模,母亲主管生理反馈监测。而我……负责心理干预模块的设计。”
苏晚晴指尖微动,却没有打断。
“他们本不该把孩子卷进来。”埃文斯苦笑,“但我劝不动傅振山。他说‘最真实的反应只能来自最亲近的人’。于是,他伪造妻子死亡证明,对外宣称她因病去世,实际将她秘密送往境外疗养院。他想观察——一个天才儿童,在失去至亲的极端悲痛中,大脑是否会自发构建‘情感隔离带’。”
“所以那不是突发的家庭变故。”苏晚晴终于开口,“是他亲手制造的创伤实验。”
“我以为我能阻止他。”老人喃喃,“我在评估报告里三次标注‘伦理越界’,甚至威胁要退出项目。可他只回了一句:‘数据已经启动,无法终止。’”
他的声音沙哑下来,“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早就拿到了初步结果。那个十岁的男孩,在得知‘母亲死讯’后的第七十二小时,体温下降0.8度,心率波动趋近于零,瞳孔对光反射延迟三秒——这是典型的解离性休克前兆。但他没有哭。一次都没有。”
苏晚晴脑海中忽然闪过什么——那份尘封的心理评估档案上,少年傅景深用铅笔写的最后一句话:
“如果眼泪能让妈妈回来,我会哭一辈子。”
她压下心头翻涌,冷冷问:“您后来还见过他吗?”
“见过。”埃文斯点头,“在他十五岁那年,我偷偷去瑞士看他。他站在雪地里,穿着单薄校服,看着我的眼神不像孩子,像一把出鞘的刀。我说‘对不起’,他只问了一句:‘你们到底记了多少数据?’”
老人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那一刻我知道……傅振山成功了。他摧毁了一个孩子的依恋系统,换来了史上第一份‘人工情感剥离’临床样本。而我……成了共犯。”
苏晚晴站起身,未再言语。
她走到窗边,按下遥控器,整面玻璃缓缓雾化,隔绝外界窥探。
“您觉得,他现在恨您吗?”
“他早该杀了我。”埃文斯苦笑。
“不。”苏晚晴回头,目光如刃,“他不会杀你。因为他潜意识里还在等你亲口承认——那场噩梦是真的,他不是疯,不是敏感,不是脆弱,而是被最信任的人亲手推进深渊。”
老人猛地抬头,眼中震颤。
手机在此刻震动。
苏晚晴瞥了一眼屏幕——傅景深的专线。
她没接,只是将手机反扣在桌上。
五分钟后,傅氏集团发布紧急公告:即日起,全面冻结埃文斯基金会在中国境内所有合作项目及资金流动,理由为“存在潜在伦理风险”。
又三分钟,私人频道传来消息:傅景深已切断与外界一切联系,安保组最后一次定位显示,他进入了位于京郊的私人数据中心——那里存着他父亲全部未公开的研究资料。
风暴已然掀起。
而苏晚晴站在雾化的窗前,静静望着自己模糊的倒影。
她没有告诉埃文斯的是——她在删除那份机密名单前,截下了一页备份。
而在那长长的参与者名录末尾,有一个名字曾被墨水刻意涂抹,但仍可辨认:
傅景深,L. 女士之子 —— 观察代号:Anchor-01
实验体编号01。
原来从出生起,他就不是儿子,是标本。
她轻轻抚过玻璃,指尖划出一道痕迹。
这场棋局里,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在破局。
却不知,最危险的那枚棋子,一直坐在棋盘边上,戴着仁慈的面具,喝着温热的茶。
(续)
晨光穿过疗养院花园的梧桐叶,在石板小径上投下斑驳光影。
空气里浮动着药草与泥土的气息,远处传来康复患者轻声交谈的低语,一切都显得平静得近乎虚幻。
老周站在苏晚晴身后半步,声音压得极低:“查实了。过去八年,埃文斯以‘匿名捐赠人’身份累计向傅景深名下的神经康复中心注入资金两千三百万。更重要的是——每次傅先生术后出现神经性痉挛或认知波动,都是他通过加密通道提供应急治疗方案,甚至亲自远程指导用药。”
苏晚晴指尖摩挲着怀中的文件夹边缘,眼神微沉。
她曾以为埃文斯是沉默的共谋者,是体制阴影下苟延残喘的学术幽灵。
可现在看来,这个男人用尽余生在赎罪——不是向公众,而是向那个被他亲手推入深渊的孩子。
“他不敢见傅景深。”老周低声补充,“但每一次危机,他都守在终端前等消息,像在还命债。”
苏晚晴闭了闭眼。
她忽然明白,有些忏悔不必声张,有些救赎只能藏于暗处。
而真正的审判,从来不在法庭,而在人心。
三日后,她在疗养院花园约见埃文斯。
老人拄着拐杖而来,背影佝偻,金丝眼镜后的眼神却仍带着学者的清明。
他没有问来意,只是静静坐下。
苏晚晴将一份协议轻轻推至他面前。
“您不必召开发布会,不必向媒体低头,更不用在镜头前痛哭流涕。”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但请您以国际神经科学协会终身顾问的身份,公开支持《认知研究伦理公约》,并担任独立监督人,推动全球范围内的‘非自愿人体实验’追责机制建立。”
埃文斯怔住。
风拂过银发,他低头看着那份纸页,手指微微颤抖。
“为什么?”他终于开口,“你不恨我?”
“我恨。”苏晚晴坦然,“但我更清楚,摧毁一个垂暮之年的良知象征,并不能治愈傅景深的创伤。而让他活着见证——当年那个冷漠的观察者,如今跪在道德法庭前自首,这才是真正的终结。”
老人久久未语,最终缓缓摘下眼镜,从内袋取出钢笔。
签约仪式当天,阳光斜照进礼堂。
傅氏集团包下了整层会议区,媒体长枪短炮严阵以待。
可傅景深却停在门口,身影被光影割裂成两半。
李特助低声劝:“总裁,您已经掌控全局,没必要亲临……他不值得您跨出这一步。”
傅景深没说话,指节捏得发白。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礼堂尽头那道签字台——埃文斯已就座,脊背挺直,像赴刑场的囚徒。
脚步迟疑,心防崩裂。
直到一道温热的手掌覆上他的手背。
苏晚晴站到他身侧,目光平静而坚定:“不是原谅,是终结。”
她声音很轻,却穿透所有喧嚣。
“你不需要宽恕他们。你只需要让他们亲眼看见——你不仅活下来了,你还站得比他们更高。你不再是Anchor-01,你是傅景深。而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把那些藏在黑暗里的名字,一个个拖进光里。”
他闭上眼,喉结滚动。
再睁眼时,寒霜褪尽,只剩决绝。
他迈步前行。
镜头定格:签字台上,一只苍老的手握着笔,微微颤抖;另一只年轻而有力的手落笔如刀,签下“傅景深”三字,力透纸背。
掌声雷动,闪光如星河炸裂。
而此时,老周口袋中的加密终端悄然震动。
一条信息浮现:
【军方档案库二级权限已开放】
关键词检索:‘晚晴’
他瞳孔骤缩,迅速锁屏,抬头望向苏晚晴的背影——她正搀扶着傅景深走向出口,笑意温柔,仿佛一切尘埃落定。
可只有她知道,就在昨夜,她在父亲遗留的旧箱底层,发现一张泛黄的研究日志残页。
上面写着:
【L.女士实验后期妊娠数据异常……建议终止。
但傅博士坚持保留胎儿,称‘锚点需具备情感牵连变量’】
晚晴。
她的名字,从来不是巧合。
风忽起,卷落一地枯叶。
而在京城某处私人疗养院的监控室内,护士正皱眉记录下病床边仪器的一串异常数值——
心率骤升,呼吸紊乱,患者在昏睡中反复呢喃:
“别靠近我……窗帘后不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