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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值秋末冬初,江南的午阳却仍如烈火炙烤。

官道上,马蹄卷起的尘土在半空浮沉难落。

延平路侧,“十里茶寮”形如僧侣歇脚的蒲团,孤零零立在道旁。

茅檐篾墙,炊烟氤氲,粗茶与麦饼的香气混在一处,倒是驱散了几分行旅之疲。

这茶寮甚是简陋,几张长凳,一座土灶,灶上大铁壶“噗噗”喷着白汽。楚飞一行人马不停蹄奔了半日,见此僻静,便拴了马入内稍歇。

“店家,筛几碗热茶,蒸几笼粗面饽饽来。”萧临渊的嗓子略带沙哑,却掩不住其中爽快。

店家奉上粗陶大碗,滚烫的野茶汤色深如琥珀,散发着山林的朴拙气息。

几人捧碗啜饮,一股暖流直下胸腹,驱散了倦意。

萧临渊大口嚼着面饼,含糊问道:“云姑娘,去那处宝地,尚需几日脚程?”

云朝烟轻轻放下陶碗,缓声道:“过了这延平路,向北便是‘九连环谷’了。萧大哥这般急切,莫非赶着去寻雷大哥斗酒不成?”

路上她讲起楚飞与神机门雷奔斗酒比武的轶事,引得萧临渊技痒难耐。

萧临渊哈哈一笑,豪气干云:“正是此意!久闻雷旗使海量,此番定要与他痛饮千杯,试个高下!”

楚飞闻言亦是大笑,拍桌道:“哈哈,萧兄若能灌倒那老雷,也算不虚此行!”

云朝烟抿唇浅笑,眼中掠过一丝促狭:“萧大哥莫急,雷大哥那套‘醉梦罗汉拳’可不好相与,楚大哥当日在谷中,便在这拳法下略吃了些小亏呢。”

楚飞下意识揉了揉臂膀,仿佛旧痛犹存,笑道:“朝烟说的是,那拳法看着踉跄,实则刚猛刁钻,我这膀子现今提刀,偶尔还觉酸软。”

萧临渊眼中精光更盛:“如此更妙!萧某倒要见识见识!咱们稍歇便速速赶路,也好早日到那谷中!”

阿篱静坐鹿呦身畔,靛蓝筒裙纤尘不染,听众人说笑,抬眸望向云朝烟,细声问道:“云姐姐,那谷中……可有好耍的去处么?”

“阿篱妹妹问得巧,”

云朝烟唇边漾起温煦笑意,眼中也浮起一丝怀念神采,“那九连环谷啊,山势回环,移步换景,端的是一处洞天福地。”

“妹妹喜那虫豸,谷中更是乐土。春雨过后,腐叶底下,油亮亮的金龟子、蓝荧荧的叩甲虫,俯拾皆是。

东去翠竹坡,竹林深处,挂满珠网的‘迷罗蛛’星罗棋布,蛛丝细密精巧,日光照耀,便如银屑撒落林间。

后山有温泉溪流,每至夜深,萤火虫聚如碧星幽浮,行于石径,恍若涉足天河之中。”

阿篱那沉静的眸子渐渐亮起,如潭水映入了点点星光。

她身子微微前倾,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药囊细密的篾纹,声音里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雀跃:“萤火虫……夜里会飞的星星?还有蓝色的……甲虫?”

“正是,”云朝烟笃定点头,眼中暖意更浓,“那蓝色的叩甲,如深海凝光,美得紧呢。说到最有意思的活宝,还得数崖儿。”

她伸手在自己腰畔比划了一下,“门主与夫人的心尖儿,小不点一个,成日却顶着他爹诸葛先生的‘四象八卦巾’,歪歪斜斜罩住半个脑袋,倒学得一副小大人模样。”

“这小魔星胆子奇大,哪里虫多草深,偏往哪里钻。有一回我见他蹑手蹑脚溜到溪边大石后,许久不闻动静,悄悄过去一瞧,这小鬼头,竟自个儿捏着草棍儿,在那儿全神贯注撩拨一只油光水滑的绿背大甲虫呢!那专注劲儿,活像在研究甚么兵家战策。他还悄悄用竹篾编了个小笼藏起来,嚷嚷着要养着呢!”

云朝烟提起崖儿,语气满是宠溺,与平日使刀时判若两人:“练武场也是他最爱厮混之处。

缠着这个叔叔学掌法,揪住那个伯伯问枪诀,一双大眼瞪得溜圆。有回偷看楚大哥练功,学得太痴,一个跟头摔得结结实实,眼眶都红了,却咬牙硬撑着没哭出来,自个儿拍拍灰爬起,反倒仰着小脸问我:‘云姑姑,我摔得有没有楚叔叔打坏人那般威风?’

问他学武作甚,那小胸脯一挺,脆生生答道:‘要和楚叔叔、云姑姑一道打坏人!’”

阿篱静静听着,靛蓝的深瞳里光点流转,如同阳光穿透幽潭,泛起一片暖玉般的晶莹。

唇角悄然弯起一丝月牙般的浅弧:“崖儿……他真有趣。”

“可不是!”

楚飞接过话头,笑声爽朗,“整个神机门,数他最能闹腾,也最暖人心,真正是谷里的太阳!他若见了云姑姑你那些五光十色的虫儿们,怕是要欢喜得满地打滚喽!”

他端起粗陶碗呷了口酽苦的茶汤,看着氤氲热气中巧笑嫣然的云朝烟和眸含暖意的阿篱,一路奔波的沉重仿佛也随茶烟悄然淡去了。

萧临渊拍腿笑道:“哈哈!老雷若被这小鬼缠着学他那套刚猛棍法,只怕连酒坛子都捧不稳咯!”

话音未落,一阵清脆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破了午后的慵懒与沉寂。

蹄声均匀而劲急,隐然透着一股锐气。

楚飞骤然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官道尽头。其余几人亦警觉起来。

蹄声瞬息已至!一骑如火,枣红骏马长嘶,人立而起,又在茶寮外戛然钉住!未及众人看清,一道绯红身影已然掀帘而入。

来人正是“红绫剑”如烟!依旧是那身绯红劲装,只是风尘满面,鬓角微乱,长剑以灰布紧裹斜负身后。

她眉宇间虽有倦色,双眸却亮如寒星,锐利目光扫过棚内,忽地在楚飞一桌定格,难掩惊诧!

“楚大哥!云姐姐!诸位英雄!不想在此相遇!”如烟抱拳施礼,声音清越如玉磬相击,“天涯何处不相逢!”

楚飞亦是又惊又喜,起身相迎:“如烟姑娘!快快请坐!红船帮一别,竟在此重逢!”

随即朗声招呼店家添茶,问道,“姑娘一路风霜,不知从何处而来?”

云朝烟抬眼看向她,颔首道:“如烟姑娘安好。”

萧临渊、鹿呦与阿篱亦各自示意。

如烟撩袍坐下,接过粗瓷碗仰头灌下一大口热茶,长长吁了口气,方道:

“自红船帮与楚大哥、云姐姐别过,小妹心中始终念着那‘海沙帮’的恶寇!他们盘踞江海,欺压渔户,更是元廷爪牙!是以前番别后,我便一路追踪至延平附近的海沙分舵周遭,暗中潜伏。”

她眼中寒芒一闪,指节在桌面轻叩,如击金铁:“原想寻个万全之机,挑了这毒瘤,为沿岸百姓除害,也报当日夜袭之仇。岂料……”

她语声一顿,秀眉紧蹙,似忆起极棘手之事。

“怎样?”楚飞沉声追问。

萧临渊亦凑过头来,浓眉拧成山峰:“那些海沙腌臜货,又弄甚鬼蜮伎俩?”

如烟摇头,神色凝重愈甚:“非是海沙帮。我苦候数日,却撞见一个更为凶险的人物行踪!”

她压低声线,几乎只桌内数人可闻:“玄冰教教主——‘寒魄冥君’贾千山!”

“贾千山?”楚飞一字一顿,声如金铁相磨,“可是那以‘玄冥寒煞’横行江湖,更身负权相贾似道余孽之名的寒魄冥君?”

“正是此獠!”如烟指尖拂过裹剑灰布,眉宇间凝结冷霜,思绪不禁飘回数日前那凶险的窥听之地——

暮云四合,金乌西沉,铅灰色浓云压着延平城外的荒山。

如烟一身绯红几乎融进嶙峋山岩的暗影里,只有手中裹剑灰布映着残晖,冰冷滑腻。

她伏在一处断崖边,下方百丈深涧,便是鹰击涧,恰扼延平路咽喉。

“禀教主,归化堂闽北分舵线报到。”崖下传来嘶哑如钝刀刮骨的声音。

几道黑影簇拥着一雪白狐裘男子,立于涧边龟背石上。那人中等身量,背脊挺直如松,正是贾千山。

“念。”贾千山声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石,刺人耳鼓。

他微侧首,侧脸线条刀削斧凿,在昏暝暮色下,泛着玉石般的冷硬光泽。

“三日后子时,鞑子闽南行军司百车军粮自邵武官仓启程,押运者为大法轮寺‘金刚堂’十八护法僧,领队是‘怒目尊者’阿那罗。”黑影躬身禀道。

贾千山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冰冷无情。“怒目尊者?不过一勇之夫。告知沙摩诃,他那点人手,只配舔些残羹。”

他目光投向涧底幽暗深处,仿佛欣赏画卷,“我玄冰教要的,是那十八颗光头和尚的首级…与这百车粮秣,一粒也不容漏过鹰击涧!”

崖顶的如烟心下一凛。鹰击涧乃天险绝地,此人说来竟如闲话家常。她屏气凝神,内息绵长悠远,几与身下冰冷的山岩融为一体。

“可教主……”黑影略有迟疑,“若开罪大法轮寺…蒙铁罕那边……”

“蒙铁罕?”贾千山一声轻嗤,山风似也为之一滞。

他缓缓转过身来,暮色中,一张脸竟俊美得近乎邪异,鹰隼般的目光精光四射,似能穿透层层雾霭,直刺人心底幽暗,更带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倨傲。

“他蒙元能予我贾家几分旧日颜色?我祖父贾文正秉国于前,不过是欲掌山河乾坤!他蒙元夺了临安龙椅,今日我贾千山借其势,不过是取他筋骨,为我所用。待江湖豪杰尽入吾彀,江南粮秣尽握我手,彼时……”

声音渐低,几不可闻,字字却寒彻九幽:“何须再看他等脑后留猪尾的鞑虏颜色!”

如烟心头剧震!“我贾家江山”五字,如同惊雷炸响灵台!

此贼竟是贾似道余孽!

骨子里包藏祸心,效法其祖,欲图染指神器!不折不扣的乱世枭雄!

贾千山似有所觉,目光骤然如电扫向断崖!那眼神冰寒,带着审视毒物般的穿透力!

如烟霎时汗毛倒竖,内力瞬间绷紧如满弦之弓,连心跳也几乎停顿。幸得此时,一团浓墨般的乌云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天地彻底陷入混沌粘稠的漆黑。

只闻下方一声冰冷敕令:“此三日,玄冰精卫无令不得擅动,违者……杀!”

衣袂微振,人已无声滑入密林,消失无踪。

如烟伏在冰冷石上,久久不敢稍动。

直至林中寒鸦厉鸣划破死寂,方敢缓缓抬头,只觉背心衣衫已为冷汗浸透,紧贴肌肤,如冰刃刮过。

三日后,子夜。

鹰击涧底的官道漆黑如巨兽之喉,仅余车辙碾石的枯燥声。

火把光影在陡峭崖壁上跳跃闪烁,映出十八名身披暗金袈裟、手持浑厚戒刀、魁梧如金刚的护法僧人,正护着绵长粮队,在仅容数骑并行的险道上蜿蜒前行。

突然,前方咽喉般的狭弯处,亮起数点幽蓝鬼火,飘忽难测!

“止步!”阿那罗声如洪钟,喝声震得崖壁簌簌落石!

僧队瞬间结阵!戒刀齐出,森然刀光向外,十八股刚猛炽烈的纯阳真气汇作洪流,连涧底穿峡阴风都为之一滞!

幽蓝鬼火摇曳处,一袭雪白狐裘的身影缓步而出,宛若踏霜凝冰的幽灵。

贾千山面容俊美,更衬此地幽深诡秘。

他拱手,声若冰泉击石:“奉闽南行军司急令,特来接应军粮。宝刹护持辛苦,前路更险,交由我玄冰教便是。”

话虽冠冕堂皇,眼神却冰寒刺骨,不带丝毫暖意。

“接应?有何凭据?”阿那罗双目如电,一步踏前,戒刀嗡鸣横胸!

身后十七僧同时真气暴涨,隐现金色佛光,怒目金刚之威沛然而生!

贾千山唇角微勾,似笑非笑,目光扫过阿那罗紧绷的筋肉:“凭据?”他声音清冷,“怒目尊者,这延平路……便是凭据!”

语中杀机毕露!

话未落地,阿那罗已然暴怒!身为大法轮寺金刚堂首座,横行江湖多年,何曾受过如此轻辱?何况此等赤裸杀意!

“妖魔外道!竟敢小觑吾寺!”阿那罗双目圆瞪,声似佛门狮吼,震荡幽谷!

“十八罗汉金刚伏魔阵!”十八声暴喝齐鸣,宛若平地焦雷!

十八护法僧身影交错如风雷卷动,眨眼间结成前六中六后六的环环相扣之阵!

暗金袈裟鼓荡如帆,戒刀雪亮,刀光连成一面刺目光璧!

阵势一起,至阳罡气混合着低沉梵音,排山倒海般扑向贾千山!涧风倒卷,崖石簌落!

隐于暗处的如烟看得心惊肉跳:“好厉害的金刚伏魔阵!阿那罗佛火精纯,十八人联手,几成铜墙铁壁!这贾千山如何破之?”

却见贾千山面对裂石崩山般的罡风,嘴角那抹冷笑丝毫未变,反而更显睥睨。

他雪白狐裘被狂风吹得紧贴身后,身形却如万载玄冰雕凿,纹丝不动。

“螳臂当车。”四字轻吐,如冰珠坠玉盘,清晰刺耳。

话音方落,他身后幽幽鬼火倏然尽灭!

天地间顿时漆黑一片,唯余僧众火把在狂风中明灭不定,映得四周崖壁如同幽冥鬼蜮!

“小心!”阿那罗经验老辣,厉声示警!然变生肘腋,已然不及!

黑暗降临瞬间,无数道凌厉至绝的破空锐响自四面八方暴射而至!尖锐刺耳,密如毒蜂蝗群!正是“玄冰透骨钉”!

破空声绝非漫无目的,而是极其精准狠辣地分成三路齐发,专攻阵法前后衔接与下盘破绽!

饶是十八僧反应神速,戒刀舞成泼水难入的光轮,黑暗中只听“叮叮当当”脆响不绝,夹杂数声闷哼!

这并非寻常暗器招呼,而是算尽生死的绝杀之局!

“后排补防!阵眼守……”阿那罗厉吼未毕,惊变再生!

“杀——!”数十声宛如九幽寒渊榨出的厉啸炸裂开来!

数十条鬼魅般的黑影自悬崖缝隙、嶙峋怪石之后、甚至道旁枯虬树干中激射而出!正是玄冰教“玄冰精卫”!

他们非是惯常白服,而是一身紧身墨甲融入夜色,身法诡谲飘忽,如毒蛇贴地滑行!

甫一现身,手中幽蓝淬毒短匕短刺化作道道夺魂毒芒,直插因方才暗钉袭击露出的细微破绽要害!

精卫招式阴毒狠绝,皆是淬毒毙敌的杀招!

更可怖是相互之间攻守配合暗含合击之法,两三人一组,一击便走,无论中与不中,立时转向下一个目标,如同冰冷流水漫过乱石,无孔不入地切割着金刚伏魔阵的铁壁!

“魔崽子纳命来!”阿那罗怒发冲冠,戒刀挟万钧开山之威横扫而出!

赤金佛光暴涨,当先两名精卫连人带匕被刀罡绞得粉碎,血雾弥漫!

然而更多精卫如潮水般涌上,竟以悍不畏死的血肉之躯与诡谲身法,硬生生阻滞、迟滞着众僧的反扑!

精卫的惨嚎与僧侣的怒喝交织成幽冥地府的悲歌。

贾千山却对身侧血战场面视若无睹,依旧负手立于战圈之外,雪白狐裘纤尘不染,目光如冰锥,冷冷钉住阵眼处的阿那罗,如苍鹰俯瞰猎物。

他在等!

等这金刚阵被精卫前仆后继的死士打法冲乱松动!

等阿那罗因同袍伤亡而心浮气躁、佛光运转迟滞的刹那!

乱战中,已有四名护法僧或为暗钉所伤,或为救援分心,被精卫毒匕破入空门,瞬间毙命!

惨呼激得余下众僧目眦欲裂,怒吼着拼死反扑!精卫亦死伤枕藉,断裂的墨甲与冰冷残肢四下纷飞。

但金刚阵的圆融无缺已然被硬生生撕裂!

阿那罗身侧少了两人护持,前方压力陡增。他须得独力硬撼三名精卫悍不畏死的合击!

刀光匹练翻涌,虽劈翻两人,第三名精卫的淬毒短匕却诡异地绕过刀网,毒蛇吐信般刺向他肋下空门!

“呔!”阿那罗提气怒吼,佛门狮子吼刚猛音波将那精卫震得七窍喷血倒飞!

但他仓促运功,胸前真气一浊,金顶佛光霎时微黯,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隙已然显露!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不容发的刹那!

一直如冰雕冷眼旁观的贾千山动了!无声无息,亦无劲风!

他身形如同流冰划破水面,“滑”了出去!在跳跃的火光残影中留下一串模糊的白线!

白线一瞬便精准无比地刺入阿那罗与精卫缠斗的缝隙,骤然出现在阿那罗身前丈许!

贾千山修长的手终于从狐裘内探出,状似轻描淡写地向前一拂!掌缘瞬间泛起一种极致诡秘、令人心神俱寒的幽蓝光华!

阿那罗惊觉时,那幽蓝手掌已逼至面门!他只及将残余佛力疯狂灌入戒刀,横胸格挡!

“噗——!”一声怪异的闷响!幽蓝手掌印上宽厚刀身!如同冰雪急速封冻金属的刺耳“嘎吱”声!

那浑厚精钢的戒刀,瞬间爬满幽蓝冰晶!

紧接着,“咔嚓嚓”一阵脆响!整柄戒刀连同九只金环,竟在贾千山单掌轻按之下,如同琉璃般寸寸崩碎!

阿那罗如遭万斤重锤轰击!“噗”地喷出一大口滚烫鲜血!热血离体瞬即冻结成猩红冰晶!

霸道的“玄冥寒煞”顺其虎口裂口处如毒蛇般猛钻而入,直捣心脉!

“啊——!”阿那罗魁伟身躯瞬间僵直,肌肤转为青白,眉发挂满冰霜!

想嘶吼,喉头却似冻结,只发出“咯咯”怪响,一双怒目死死盯住近在咫尺那张俊美冰冷的妖魔面孔,充满了惊骇、狂怒与无尽绝望!

贾千山看也不看,碎刀之掌毫无滞碍地印在阿那罗心口!

“嘭!”一声沉闷如败革的钝响。

阿那罗整个胸膛竟向内塌陷!

冰蓝寒气瞬间漫布全身,整个人化作一座布满裂痕的冰雕,轰然向后倒塌,“哗啦”碎裂一地!

碎块中无一丝热血,只有冻硬的冰渣!

“首座——!”余下护法僧目眦欲裂,悲愤欲绝!

然失去阵眼脊梁的金刚阵,又在玄冰精卫无情的屠戮下,败亡只在顷刻之间。

“哼。”贾千山淡然甩手,仿佛掸去尘埃。目光冷冷扫过血腥战场,声音比鹰击涧的寒风更刺骨:“尽斩!绝后患!”

四字命令,如斩草除根。

残余护法僧再无幸免,力竭者战死,寒毒入体者僵毙。

玄冰精卫虽已折损过半,幸存者却如无痛傀儡,沉默迅疾地将僧众尸身抛入万丈深涧,搬移粮车,清理痕迹,行事干净利落,令人不寒而栗。

不过一炷香光景,方才还杀声震天、佛光魔影交错的鹰击涧咽喉,复归一片死寂。唯余刺鼻血腥与山风呜咽。

贾千山依旧负手立于原地,雪白狐裘在幽涧昏暗中如同唯一光源,冷寂森然,睥睨八方。

远处传来车轮辘辘再启之声,唯有山风卷来浓烈的血腥,和他脚下那片未被一丝污秽沾染的洁净雪地。

“……便是如此了。”

如烟将粗陶碗重重顿在木桌上,残茶微漾,声音带着一丝惊魂甫定后的寒意,“贾千山!此獠武功阴诡狠辣,心机更是深不可测!若纵其坐大,江湖危矣,黎民危矣,只怕比元虏更为难缠!”

茶寮内一片死寂,唯余灶上铁壶单调的“呜呜”低鸣,分外刺耳。

众人目光皆聚于如烟身上,便是阿篱也停了指间藤根上的刻划,清澈眼眸抬起,落在她略显苍白的脸庞上。

“贾似道余孽……玄冰教主……”

云朝烟低声复述,清冷眉峰微蹙,眸底寒光如星火一闪,“果然蛇鼠同穴!昔年祸国之贼,今朝又欲搅动江湖,以苍生为刍狗!此等奸佞,断不可留!”

语声中透着斩钉截铁的杀意。

楚飞浓眉紧锁如峰,一掌拍在木桌上,“嘭”一声闷响:

“好个黑心黑肺的魔头!原是脚踏两条船,既要给鞑子当狗,又要自己当那吃人的饿狼!这等祸害,焉能容他放肆!如烟姑娘,可知他如今巢穴何在?劫了这许多粮草,总要有个窝赃的去处!”

萧临渊更是怒发冲冠,腰间九环刀在鞘中嗡嗡急颤:“咱家这口刀已经饥渴难耐!此等恶贼,天地难容!必须杀之!为天下苍生除害!”

如烟面露憾色,缓缓摇头:“我在山头观望,待回过神欲追时,涧中已然空荡。追至鹰击涧后,便断了踪迹。此人行事如鬼魅,鹰击涧事了,想必已远遁千里,又或……”

她目光投向延平路北,“其巢穴,怕已非我能探寻之地。”言下之意,追踪已然渺茫。

一股无形的沉郁笼罩了小小茶桌。

敌踪如烟,劲敌在暗,这空落落的感觉,反比一场恶战更令人心头发沉。

静默中的云朝烟,目光从腰间刀柄抬起,落在满面风霜疲惫却因激愤而脸颊微红的如烟身上。

她眸中那缕肃杀寒意,悄然化作一丝同道相惜的暖意。

“如烟姑娘,”云朝烟的声音清冽依旧,却添了几分诚挚,“姑娘孤身犯险,探得此等惊天秘闻,其间生死凶险,朝烟感佩由衷。”

她顿了顿,语气诚恳:“元虏肆虐,江湖纷攘。贾千山此獠,实为心腹大患,若不拔除,抗元大业必添无穷变数。此等大敌,非一人一帮之力可图。姑娘追踪未果,并非无能,实乃此獠太过奸狡,姑娘不必挂怀。”

“我神机门僻处九连环谷,却也非孤岛悬舟。”

云朝烟眼中流露出沉稳自信,

“门主诸葛先生,胸怀经纬,智如渊海。门中军师文逸飞,更是运筹帷幄,算无遗策。

谷内卧虎藏龙,既有雷大哥这般勇冠三军之士,亦有道生和尚那般明察秋毫之能。

姑娘若得门中襄助,或可自现有线索中抽丝剥茧,合众人之力,未必不能将贾贼奸谋曝于天光之下!”

她向如烟伸出手,掌心向上,姿态坦荡:

“不知姑娘可愿移步,暂随我等至神机门歇息?江湖路长,同道相逢是缘。朝烟待姑娘如友。

诸葛门主曾言:‘抗元者皆为手足,心向华夏者,谷中自有片瓦遮风!’”

如烟望着云朝烟伸出的手,又看向那双澄澈坦荡、绝无作伪的眼眸。茶寮粗粝的山风掠过茅顶,窸窣作响。

她眼中光芒流转,有感动,亦有一丝踌躇。

“云姐姐高义!”

如烟抱拳还礼,声音清越,带着决然,“贵门忠义之名,如雷贯耳!诸葛先生仁德,文军师睿智,小妹久仰。本不欲扰贵门清修,然贾千山之事,关乎苍生气运!个人行止,何足道哉!”

她目光凝聚如针,迎着云朝烟伸出的手,郑重颔首:

“如此,有劳云姐姐引路!如烟愿随诸位前往神机门!一则拜谢诸葛先生高义,二则定当将此贼阴谋尽诉于门主座前!此等大奸大恶,一日不除,一日难安!小妹愿附骥尾,共除此患!”

楚飞见她应下,浓眉舒展,豪情顿生:“痛快!不愧是江湖儿女!”

他拎起粗陶茶壶,仰脖灌了一大口,抹嘴笑道:“朝烟说得对!管他什么玄冰魔窟,到了地头,兄弟们坐下细细计议!老雷那‘虎骨烧刀子’怕是埋得都快成精了,正好给姑娘暖暖身子压惊!”

萧临渊亦拍掌大笑:“对对!先回谷!大碗喝酒,细细商议!便是那天塌下来,也先过我这口刀再说!”

鹿呦默默起身,提起陶壶,为如烟重新斟满一碗温热的茶汤。

阿篱垂首,指间小刀在藤根上飞快刻画,寥寥数笔,一只狰狞冰甲、口器如钩的蜈蚣已然成形,栩栩如生。

云朝烟看着如烟喝了口热茶,苍白脸颊恢复几分血色,唇边终于露出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意。

她望向远处层峦叠嶂的轮廓,目光仿佛穿透云雾,落在那九连环谷中升腾着暖意与侠气的灯火与炊烟之上。

天色,愈沉。前路,犹在云雾深处。

然同道愈多,纵然千重魔瘴,万道险关,那股暖意却已悄然驱散了刺骨冰寒。

蹄声再起,载着同仇敌忾之心,没入通往九连环谷的茫茫山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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