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三日静养，光阴在汤药的气息与刻意维持的安宁中悄然滑过。
露柚凝再次自深沉的睡眠中醒来时，窗外已是天光大亮。
连日的休憩与顾辞精心调配的汤药起了效用，那股掏空神魂的极致疲惫感终于消退了些许。
虽依旧四肢酸软，气虚体弱，仿佛大病初愈，但至少意识清明，不再那般昏沉欲坠。
她刚由寒羽扶着慢慢坐起，靠在垫高的引枕上，顾辞便如约而至。
他今日仍是一身月白长衫，步履从容，手中端着黑漆药盘。
见露柚凝已醒，脸上便漾开那抹令人舒心的温润笑意，先行一礼：“娘娘今日气色，比前两日好了许多。”
“有劳顾大夫费心。”露柚凝声音仍有些低弱，但已清晰。
顾辞在床前坐下，再次为她请脉。
这一次，他凝神的时间短了些，片刻后松开手指，颔首道：“脉象虽仍细弱，但已见根基渐稳之象，紊乱之态大为缓解。娘娘心神耗损太重，恢复非一日之功，眼下仍需继续固本培元，徐徐图之。”
他从药盘中取出一张墨迹簇新的药方，双手递上：“这是在下方才根据娘娘脉象新拟的调理方剂，名曰归元养荣汤。其中以党参、黄芪、白术益气固表为君，佐以酸枣仁、柏子仁、茯神宁心安神，更添了几味西域本地特有的温和药材，如沙地苁蓉、天山雪莲芯，取其水土相宜、调和之效。还请娘娘过目，看是否妥当。”
露柚凝接过药方，仔细看去。纸张上的字迹清隽飘逸，用药思路清晰稳健，君臣佐使配伍精当，既针对她目前气血双亏、心神不宁的核心病机，又充分考虑了她身处西域的环境与体质适应，甚至巧妙地避开了一些可能与她体质或正在服用的其他药物产生冲突的药材。
这份周到与专业，让她心中微暖。
她虽自信医术，但也深知医者难自医，有顾辞这样水平高超且心思缜密的同行在旁协助，着实令人安心。
“顾大夫用药，甚为精妙稳妥。”她将药方递还给侍立一旁的寒羽，“便按此方抓药煎制吧。”
寒羽双手接过，仔细收好，应道：“是，小姐。”
“谢了，顾辞。”露柚凝看向他，诚恳道。这句感谢，不止为这张药方，更为他连日来的尽心诊治与那夜在锦霞宫外的出言相助。
顾辞温和一笑，摆了摆手：“娘娘言重了，分内之事。”
他顿了顿，似想起什么，问道，“娘娘既已精神稍振，不知可否与在下探讨一下，您为西域太后所拟的那张解蛊药方？
在下前日得王爷允准，已去为太后请过脉，仔细探察了那噬心蛊的性状。”
提到专业领域，露柚凝眼眸微微一亮，颔首：“正想请教。你观太后脉象，与我当日诊断可符？那药方……依你之见，有几成把握？”
顾辞神色也认真起来，沉吟道：“太后脉象确如娘娘所言，沉滞中偶见诡异搏动，心脉区域有阴浊异物盘踞之兆，与古籍中所述蛊毒之症颇为契合。娘娘断为噬心蛊，在下深以为然。”
他话锋一转，开始详细分析药方：“至于娘娘所拟解方，以七星月影草之至阴为引，安抚蛊虫躁动；以赤炎婆罗花之至阳为攻，焚毁蛊虫生机；再以雪域玉髓莲护持心脉，调和阴阳，思路可谓奇绝而大胆，直指蛊毒阴寒噬心之根本。
尤其这赤炎婆罗花与七星月影草的阴阳互济、相生相克之用，构思精妙，非深谙药性阴阳至理者不能为。”
他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钦佩之色，但随即也浮现凝重：“然，此方风险亦在于此。两味主药一阴一阳，性皆猛烈，如何把握药力交融之平衡点，使蛊虫尽除而不伤及太后早已孱弱不堪的心脉，乃是成败关键。
且雪域玉髓莲药性虽温和醇厚，但用量若不足，恐难抵挡前两味药对冲时可能产生的剧烈冲击；若过量，其性又偏滋补，恐反助蛊虫残息……”
两人就着这张药方，从药材性状、君臣佐使配伍、煎煮火候、服用时机，乃至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与应对之策，进行了深入而细致的探讨。
露柚凝虽精神不济，但谈起医术便自然流露出一份专注的神采，顾辞则引经据典，结合自己诊脉所见，提出诸多切实的见解与补充。
不知不觉间，日头渐高，已近午膳时分。寒羽悄悄退出去，吩咐人准备清淡的饮食。
待话题暂告一段落，露柚凝才觉一阵熟悉的疲惫感再度袭来，她轻轻按了按额角，稍作休息。
殿内安静了片刻。窗外传来西域特有的悠远驼铃声，隐隐约约。
露柚凝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这几日……王爷在忙什么？今日似乎……未曾见到。”
话一出口，她自己几不可察地怔了一下。
这询问似乎过于自然，自然到像是早已在心底盘旋了许久。
顾辞正低头整理着医箱中的金针，闻言动作微顿，抬眸看了她一眼。
那目光依旧温和，却似乎带着一丝了然的通透。
他放下手中的物事，语气平缓地答道：娘娘所料不差。王爷今早天未亮时，便收到了西域王那边的急讯，请王爷移步正殿一叙。
似乎……是关于如何处置大王子与雅檀夫人的最终决断，西域王想请王爷亲自过去，一同裁决。”
“裁决？”露柚凝眉梢微挑，放下茶盏。
“是。”
顾辞点头，声音压低了些，“据说是为那日锦霞宫之事。大王子穆拉特与雅檀夫人被押入地牢后，西域朝堂对此议论纷纷，看法不一。
有主张严惩以儆效尤、平息靖王怒火的，也有顾虑王子身份、主张从轻发落以保王室颜面的，更有一些与大王子和雅檀夫人母族利益相关的势力，暗中活动，试图施压……局面似乎有些复杂。”
他顿了顿，继续道：“西域王大概是觉得此事终究因王爷与娘娘而起，且关乎两国邦交与王爷您的声誉，不便独断。故而……请王爷亲自过去，一同裁决，以示公正，也……颇有几分请王爷定下基调、他再据此平息朝议的意味。”
让他来决断？那对母子下场岂不是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