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安静。阿依莎公主离去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拂动了门廊边的纱幔,也仿佛拂动了露柚凝心头的迷雾。
她依旧靠在床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时清屿身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审视与探究。
方才他那番运筹帷幄、指点江山的姿态,与记忆中那个坐在轮椅上、周身笼罩着阴郁与冷漠的靖王,形成了过于强烈的反差,让她一时难以将两者完全重合。
尤其是,他怎么会知道……
犹豫了片刻,终究是那份萦绕不去的疑惑占据了上风。
她抬起眼眸,望向窗边那抹玄色的身影,声音因为虚弱而比平日更轻软几分,却带着清晰的疑问:
“王爷,”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你……方才对阿依莎公主说的,关于七星月影草别名冰魄花,以及沙海古河道的地貌……这些,似乎并非寻常兵书战策所载。你……如何得知?”
她问得谨慎,毕竟窥探一位亲王的过往,尤其是可能涉及军机秘辛的过往,并非明智之举。
但她实在无法想象,一个自幼长于宫廷、后来纵横沙场的战神,会对这些偏门至极的药材别名和极端地貌了如指掌。
时清屿闻言,操控轮椅缓缓转了过来,正面迎上她探究的目光。
他脸上并无被冒犯的不悦,反而很平静,那双深邃的凤眸中,甚至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类似于“你终于问了”的微妙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对侍立在外间的福安吩咐了一句:“去将本王那套《九州风物志》取来。”
然后,他才重新看向露柚凝,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
“本王双腿未废之前,并非一直待在京城,或是只局限于两军对垒的战场。”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平稳,“十四岁初入军营,是从最底层的斥候做起。斥候,干的便是勘察地形、探查敌情、深入不毛之地的活计。”
他的目光微微放远,似乎穿透了华丽的宫殿墙壁,看到了许多年前,那风沙扑面、危机四伏的岁月。
“北境的雪山,西陲的荒漠,南疆的密林,东海的海岛……凡大靖疆域乃至周边诸国可能藏匿敌军、或有战略价值的险隘绝地,本王大多亲自走过、看过、测量过。”
他抬起手,修长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轮椅扶手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回忆当年跋涉的路径。
“七星月影草,并非首次听闻。当年率一支轻骑奇袭北戎王庭,穿越死亡冰谷时,便有数名斥候因严重冻伤濒死,是一位世代居住于雪山脚下的老萨满,用他称之为冰魄花的草药,混合着兽脂,救了他们的命。本王亲眼见过那草药在月光下,确实会散发微弱蓝光,形如寒星,故名记之。”
他的叙述没有波澜,却让露柚凝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年将领,在冰天雪地中,为了麾下士兵的性命,虚心向异族老者求教的场景。
那不是养尊处优的王爷,那是在血与火、生与死之间挣扎出来的统帅。
“至于死亡沙海……”时清屿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对残酷自然的熟悉与蔑视。
“曾经追击一伙流窜的马匪,被迫深入沙海三百里。那里没有固定的路,只有随时可能吞噬生命的流沙,和变幻无常的沙暴。能依靠的,除了天上的星辰,便是干涸了不知多少年的古河道痕迹——那是沙漠中唯一相对稳定,可能找到零星水源和植被的方向标。
至于赤炎婆罗花……虽未亲见,但沙海边缘的部落曾有传说,形容过一种伴生于血色荆棘、性烈如火的奇花,与药典描述颇为相似。”
他收回目光,重新聚焦在露柚凝脸上,语气依旧平淡:“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彼’,不止是敌军,亦是山川河流,草木虫兽。若连脚下踏着的土地都不了解,何谈行军布阵,克敌制胜?”
一番话,言简意赅,却仿佛在露柚凝面前缓缓展开了一幅波澜壮阔的画卷。
那不再是冰冷的史书记载,而是眼前这个男人,用双脚、用血汗、用无数次的生死边缘徘徊,一寸寸丈量出来的、烙印在骨子里的认知。
她忽然明白了,他的强大,并不仅仅在于战场上的冲锋陷阵,更在于这种近乎恐怖的、对环境的洞察与利用能力。
他能成为战神,是因为他首先成为了那片土地的一部分。
心底的震撼,久久难以平息。
她看着他平静无波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对他“因残疾而变得阴郁偏执”的看法,是何等的片面和浅薄。
他骨子里,始终是那个能纵横万里河山、洞察秋毫的靖王时清屿。
而这样一个男人,此刻正用他那双曾勘测过万里疆域的眼睛,专注而强势地……要求她卧床休息。
露柚凝唇边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极淡的无奈。
她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争辩,在这个问题上,恐怕都无法撼动他的决定分毫。
他认准的事,尤其是关乎她安危的事,那份固执,怕是比他面对千军万马时还要坚定。
“行吧。”她轻轻吁出一口气,不再试图挣扎,顺从地、带着些许认命般的疲惫,向后靠回柔软的引枕上,“看来……无论我怎么说,你今日都是不会松口的了。”
见她终于放弃挣扎,时清屿紧绷的下颌线条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寝殿内再次安静下来,但气氛却与先前阿依莎在时不同,少了几分尴尬,多了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平和。
露柚凝望着帐顶华丽的西域纹样,心思却飘向了远方。
太后的病情耽搁不起,她人虽被困在这里,心却早已飞到了药方和太后的寝殿。眼下,所有的希望似乎都寄托在一个人身上。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侧过头,望向时清屿,轻声问道:“顾辞……他还有多久能抵达?”
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或许可以改变现状的变量。
时清屿对上她带着询问与一丝不易察觉期盼的目光,心中明了她的想法。
他并未隐瞒,计算了一下日程,沉声答道:
“按行程估算,若无意外,最迟后日黄昏,他应能抵达王庭。”
后日黄昏……
露柚凝在心中默算着时间,虽然依旧觉得煎熬,但总算有了一个明确的盼头。
她轻轻合上眼帘,将所有焦灼与无奈暂时压下。
也罢,便再等上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