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的夜,漆黑如墨。
卢湛率领的三千精锐,如同暗夜中流动的玄铁,沿着山脊悄无声息地行进。马蹄裹着粗布,兵器用皮条捆扎,连铠甲相接处都垫了软革,整支队伍除了粗重的呼吸和踩碎枯枝的细微声响,再无半点动静。他们是龙城大营最锋利的匕首,今夜要刺入北戎大军的命脉。
“指挥使,前方五里就是野狐口。”斥候队长压低声音回报,气息在寒夜中凝成白雾,“北戎的运粮队三日一趟,明日午时必过此处。但……哨探发现,护卫兵力比预估多了一倍,约八百骑。”
卢湛眯起眼,在黑暗中像极了伺机而动的豹。八百骑护卫,这已不是普通的运粮队规格。秃发叱罗果然狡诈,对粮道防护异常重视。
“按原计划执行。”卢湛声音冷硬,“第一队占东侧高地,以弓弩压制;第二队堵住谷口;我率主力从西侧突袭。记住,不恋战,烧粮为主,两刻钟内必须撤离!”
“是!”
与此同时,龙城都护府内烛火通明。
沈锦凰刚刚审阅完北庭书院首月的学绩考核——三十七名学子,有五人因偷懒怠学被除名,另有八人因资质出众获得“勤学银”补助。她批下“奖罚分明,持之以恒”八字,将文书递给属官。窗外秋风呼啸,她的心神却系在南北两线。
赵霆的军报送达:黑水河沿线,北戎游骑的骚扰在入夜后突然加剧,多达十余处烽燧同时告急。这显然是秃发叱罗的疲兵之计,试图让守军判断不出主攻方向。
“传令赵霆,”沈锦凰提笔疾书,“各烽燧坚守不出,以弓弩退敌即可。命龙骧营、虎贲营于二道防线待命,没有狼烟信号,不得妄动。”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告诉将士们,我们的人在野狐岭。稳住防线,就是给卢指挥使创造机会。”
信使刚领命离去,卢湛安插在京城的暗桩便送来了加急密报。沈锦凰拆开火漆,目光扫过,眼神骤然冷冽。
密报称,太皇太后在接到她“战时暂缓入京”的回奏后,于慈宁宫召见了宗正寺卿、礼部尚书及三位翰林学士。次日,一份由十七名朝臣联名的奏疏便呈至御前,弹劾北庭大都护沈锦凰“恃功骄纵,藐视皇命,以北境为私域,恐生唐时藩镇之祸”。更棘手的是,皇帝萧琰在太皇太后“劝导”下,竟在奏疏上批了“着有司议处”四字!
虽然摄政王萧绝当场以“军情紧急,不可自毁长城”为由将此事压下,但“皇帝御批”这个信号,已然在朝野引起震动。这意味着,反对沈锦凰的势力,已成功将“皇帝意志”这面大旗扛了起来。
“好一招‘挟天子以令诸侯’。”沈锦凰冷笑,将密报在烛火上点燃。纸页蜷曲焦黑,如同京城那潭浑水下的阴谋。
野狐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北戎运粮队如长蛇般蜿蜒进入峡谷。车辙深深,满载着腌肉、粟米和箭矢。护卫骑兵警惕地巡视两侧山崖,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跳动。
“放箭!”
卢湛一声令下,东侧高地上箭如雨下!破空声撕裂寂静,北戎护卫猝不及防,瞬间人仰马翻!
“敌袭!结阵!”北戎千夫长嘶声大吼,然而第二波箭雨已至,专门射向拉车的驮马。受惊的马匹拖着粮车横冲直撞,队形大乱。
“杀!”卢湛亲率主力从西侧俯冲而下,马蹄如雷!三千对八百,又是突袭,战局几乎一面倒。猊卫精锐刀锋所向,血光迸溅。
“烧!”卢湛挥刀劈翻一名北戎百夫长,厉声喝道。
士兵们将浸满火油的布团点燃,掷向粮车。火焰“轰”地窜起,迅速蔓延,将黎明前的天空映得一片血红。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峡谷两端,突然响起震天的号角声!无数火把从黑暗中亮起,密密麻麻,竟是将整个野狐口围得水泄不通!
“中计了!”副将脸色骤变。
卢湛心头一沉,抬眼望去,只见北面高坡上,一杆狼头大纛在火光中显现。旗下,一个披着黑貂大氅的魁梧身影端坐马上,正是秃发叱罗本人!他竟亲率主力,在此设伏!
“卢指挥使,久仰了。”秃发叱罗的声音隔着山谷传来,带着草原人特有的粗粝和得意,“本王料定沈锦凰会断我粮道,等你多时了。三千精锐……倒是份大礼。”
原来,那运粮队本就是诱饵!秃发叱罗早已看穿沈锦凰的反制策略,将计就计,要以卢湛这支奇兵为饵,重创龙城守军的机动力量!
“结圆阵!向东南突围!”卢湛当机立断,声音依旧沉稳,但握刀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知道,今日怕是难以全身而退了。
龙城,天色微明。
沈锦凰一夜未眠,正在推演沙盘上的黑水河防线。突然,心头没来由地一悸,手中代表卢湛部的黑色小旗“啪”地掉在野狐岭的位置上。
几乎同时,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大都护!野狐岭急报!”传令兵的声音带着颤抖,“卢指挥使部遭遇北戎主力埋伏,陷入重围!秃发叱罗亲临战场!”
沈锦凰身形猛地一顿,指尖按在沙盘边缘,骨节发白。她盯着那面掉落的小旗,眼中寒光如冰瀑倾泻。
好一个秃发叱罗!好一个将计就计!
她缓缓直起身,声音平静得可怕:“赵霆那边如何?”
“黑水河沿线,北戎攻势在天亮后突然停止,敌军主力……去向不明!”
果然。秃发叱罗玩了一手漂亮的声东击西。以游骑骚扰吸引注意力,实则亲率主力设伏野狐岭。若卢湛部被歼,北境不仅损失一支精锐,士气更将遭受重创。
而京城那边,弹劾的奏疏恐怕此刻正在朝堂上被激烈争论。内忧外患,同时爆发。
沈锦凰走到窗边,推开窗棂。晨风灌入,吹动她额前散落的发丝。东方天际,朝霞如血。
“传令。”她转身,一字一句,“飞骑营、疾风营即刻集结,由我亲自率领,驰援野狐岭。”
“大都护不可!”闻讯赶来的赵霆急道,“您是一军之主,岂可轻涉险地?末将愿往!”
“你去,黑水河防线谁守?”沈锦凰目光如刀,“秃发叱罗既能设此局,必然后手。黑水河不能有失。至于我……”
她取下悬挂在壁上的“镇岳”剑,手指抚过冰凉的剑鞘。
“卢湛是我派去的,三千将士是我北境的脊梁。他们陷入重围,我若坐守城中,如何面对北境军民?如何面对战死的英魂?”
她系紧斗篷,步伐坚定地向外走去。
“赵霆,龙城交给你。京城若再来旨意,一律回复:大都护亲赴前线退敌,无暇他顾。”
“可是大都护,京城那边若借此再攻讦您擅离镇所……”
沈锦凰在门口驻足,侧脸在晨光中轮廓分明。
“那就让他们攻讦。北境的刀,从来只向敌人;北境的血,也只为守护而流。若有人看不懂,便让他们看看——”
她推门而出,声音随风传来:
“看看这烽火连天之地,是谁在真正的浴血奋战!”
晨光彻底撕破夜幕,照亮龙城巍峨的城墙,也照亮了校场上迅速集结的铮铮铁骑。沈锦凰翻身上马,“镇岳”剑直指北方野狐岭方向。
烽火已燃,京华暗流与北境狼烟,在这一刻彻底交织。而她,将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