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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宝瓶口那“烈火淬石”的工程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岷江那宽阔而暴躁的江心,以及初显轮廓的内江河畔,另外两场规模同样宏大、场面更为壮阔的施工战役,也全面打响了。

鱼嘴工程,由十五个王庄联合负责,其目标是在奔腾不息、水深流急的岷江正中心,筑起一道足以劈波斩浪的分水长堤。这无异于在巨龙咽喉处嵌入一枚巨楔,其艰难与危险,丝毫不逊于开凿坚岩。

起初,工匠们试图沿用古老的经验,直接将开采来的巨石投入江心预定位置。然而,岷江的激流展示了它狂暴的力量,数人才能抬动的巨石一入水,如同投入滚锅的饺子,只在浪花里翻个身,便被那无形的巨力瞬间裹挟而去,消失在浑浊的江水中,踪迹全无。连续数日的尝试,除了耗尽人力,徒留江岸堆积如山的石料外,几乎一无所获。沮丧和焦虑的情绪开始在工地上蔓延。

韩璜闻讯,再次亲临江边。他站在波涛汹涌的岸边,任凭江风夹杂着冰冷的水珠扑打在脸上,目光死死锁住那一片试图征服的水域,一站就是数个时辰。数日后,他召集所有负责鱼嘴工程的管事与工匠头领,脸上不见丝毫气馁,反而带着一种成竹在胸的决断。

“蛮干不行,需用巧力!”韩璜的声音斩钉截铁,压过了江涛的喧嚣,“传令,全面采用‘大王’亲授之 ‘杩槎截流’与‘竹笼卵石’法!”

他详细部署:“其一,集中所有竹匠,砍伐南山巨竹,编成长达数丈、粗逾合抱的巨型竹笼!网眼需密,结构需牢!其二,发动所有辅兵民夫,于江滩采集卵石,务必饱满坚硬,将那巨型竹笼给本官填满、塞实!以浸过桐油的粗麻绳捆扎牢固,务使江水难侵!其三,命木工日夜赶制‘杩槎’!”

他随手拿起几根树枝,在地上比划:“杩槎者,以三根巨木绑缚而成,顶端相交,形似三角支架,落地稳固,可抗激流!此物,将是我等与岷江争锋的先锋!”

军令如山,整个后勤体系疯狂运转起来。很快,江岸一侧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景象:无数的民夫如同工蚁般忙碌,编织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竹笼,那竹笼一个个犹如沉睡的巨蟒;堆积如山的卵石被一筐筐填入笼中,使其变得沉重无比;而旁边,则是如同森林般竖立起来的、数以千计的杩槎三角架。

真正的决战时刻到来。选在一个水流相对平缓的清晨,数百名精通水性的壮丁,在经验丰富的老渔夫指挥下,乘着特制的、用巨木扎成的厚重木排,喊着低沉的号子,将一个个沉重无比的杩槎精准地投入江心预定位置。杩槎入水,三角形的结构使其牢牢抓住河床,抵抗着水流的冲击。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渐渐的,一道由杩槎组成的、稀疏却有效的临时拦水线在上游形成,如同给狂暴的江龙套上了一条若有若无的缰绳,江水冲击杩槎的声音哗哗作响,水流速度竟真的被略微延缓。

“投竹笼!”站在岸边高处的工头,看到时机已到,声嘶力竭地挥舞着红旗。

“起——!”

“嘿——呦!”

更加震撼人心的号子声震天动地。成百上千的民夫,分成数十组,利用粗大的绳索和辘轳,喊着整齐划一的号子,将那些重达数千斤的、装满卵石的巨型竹笼,沿着用杩槎和木板临时搭设的滑道,艰难地、一寸一寸地推入江心。巨大的竹笼砸入水中,溅起冲天的浑浊浪花,随即稳稳沉入河底。激流试图将它们冲走,但它们自身的重量和相互勾连的结构,使得它们如同生根一般,牢牢钉在了江底。

竹笼一个叠一个,一层压一层,如同筑城一般,在水下逐渐堆砌、延伸,一道坚实的水下堤坝基础,开始在岷江的心脏部位顽强地生长起来。民夫们日夜轮班,号子声与江涛声交织,汗水与江水混合,这场人与自然的角力,进入了最白热化的阶段。·

然而,新的挑战接踵而至。随着水下堤坝(鱼嘴的雏形)逐渐露出水面,工匠们发现,由于江东岸(左岸)地势本就较高,加之宝瓶口尚未完全贯通,即便初步筑起了分水堤,大部分的江水依然习惯性地冲向地势较低的西岸(右岸,即外江方向),难以自然流入规划中的内江,更别说涌向地势更高的宝瓶口了。

“郡守,水流不改道,这内江……形同虚设啊!”一位浑身湿透的工匠头领焦急地向韩璜汇报。

韩璜再次陷入沉思,他沿着江岸来回踱步,目光在江心新筑的堤头、远处的离堆以及宝瓶口方向反复逡巡。风雨打湿了他的油衣,他却浑然不觉。突然,他停下脚步,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手指猛地指向江心堤头与离堆之间的水域:

“光有鱼嘴还不够!需给它一条指引方向的臂膀!”他斩钉截铁地对围拢过来的管事和工匠们宣布,“决议已定:自江心堤头,迎着上游来水方向,延伸修筑一道长达数百步的导水大堤,直抵‘离堆’上游侧,与此处江岸相连!此堤,将如同我大韩伸入江中的臂膀,故名——‘韩国堤’!”

“韩国堤?”众人面面相觑,这个命名显然带有强烈的国家象征意味。

“不错!”韩璜语气铿锵,“此堤之功用,在于进一步逼迫、引导江水!使其不得肆意西流,必须按照我等的意志,更多地涌入内江河道,冲向宝瓶口!”

命令下达,更多的资源向“韩国堤”倾斜。民夫们冒着被水流冲走的危险,在越来越深的江水中,继续用竹笼卵石法,艰难地向预定方向延伸着这道水中长城。这是一场意志与时间的赛跑,每一天,堤身都在与江水的搏斗中向前推进一截。

当“韩国堤”最终合龙,与江心堤头(鱼嘴)和离堆上游江岸连成一气的那个下午,奇迹发生了。

只见磅礴的岷江水从上游奔涌而来,首先撞上那形如箭镞的“鱼嘴”,被其锋锐的尖端一分为二!紧接着,西侧一股水流,受到韩国堤的阻挡和引导,改变了原本直冲外江的路径,大部分水量被强行挤入东侧河道!东西两股水流,自此泾渭分明:西侧为“外江”,宽阔浩荡,作为岷江主流,主要负责宣泄洪水;东侧为“内江”,相对狭窄,却水深流急,作为人工引水渠道,带着驯服的姿态,乖乖地冲向已然成形的宝瓶口!

“成功了!水分开了!水进内江了!”刹那间,整个鱼嘴和韩国堤工地沸腾了!民夫们丢下手中的工具,监工们忘记了呵斥,所有人都望着那按照人类意志被清晰分开的两股江水,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夹杂着无尽喜悦与宣泄的欢呼声!许多人相拥而泣,更有甚者跪倒在地,对着苍天叩拜。那十五个王庄的管事们,看着这由自己麾下无数血汗铸就的奇迹,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意味着,他们在郡守那要命的考评榜上,不仅能保住性命,甚至可能名列前茅,获得嘉奖!

几乎在鱼嘴—韩国堤体系成功分水的同时,飞沙堰工程也在最后的冲刺。此时,宝瓶口已幽深可通舟楫,内江河道也因为有了稳定水源而水流充沛。韩璜指着内江河畔、离堆下游侧的一段河道,对负责此处的十个王庄管事和工匠说:

“鱼嘴分其流,宝瓶控其入。然天道无常,丰水之期,内江之水仍恐过量,且泥沙淤积之患,需有万全之策。此处,需建最后一道保险——飞沙堰。”

他详细阐释其原理:“飞沙堰,绝非高坝,恰恰相反,它是一段故意留低、顶部呈舒缓弧形的溢流堰。其堰顶之高程,乃经过精密计算,低于内江河岸,确保平时水流顺畅入瓶口,但又高于宝瓶口引水所需之正常水位。”

工匠们依令,在此处用更加细密的竹笼和较小的卵石,筑起了一道低矮、宽阔、弧线优美的堰体。韩璜亲自带着水平仪(简易版),反复校准着每一段堰顶的高度,要求务必精准,分毫不能有差。他解释道:“过高,则泄洪不畅,内江易涝;过低,则泄水过多,枯水期灌溉无水。此间分寸,关乎亿万禾苗生死。”

初夏的第一场像样的降雨不期而至,岷江水位明显上涨。内江的水流也变得湍急浑浊起来。所有人都紧张地关注着飞沙堰。只见内江水位逐渐抬高,当水流涌至那弧形的飞沙堰时,奇迹再次上演:一部分多余的、略显浑浊的江水,并未强行冲击宝瓶口,而是如同温顺的绵羊,平静地、顺畅地漫过那道低矮的堰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轻盈地泻入了外侧的外江主河道。内江流向宝瓶口的水量,明显得到了有效的控制。

而更令人拍案叫绝的一幕紧随其后。由于宝瓶口前“离堆”的顶托作用,在内江河道中形成了一个稳定而有力的漩涡。这漩涡裹挟着水中大量的泥沙,流向飞沙堰方向。就在水流漫过飞沙堰堰顶的瞬间,水流形态发生剧变,流速加快,方向改变,那些沉重的泥沙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被神奇地、大部分甩离了水流,伴随着漫溢的江水,一同抛入了外江!

“看!快看!沙子!沙子被甩出去了!”岸上的人群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呼。他们清晰地看到,从飞沙堰翻出去的水流,明显比内江主流更加浑浊,如同一条黄色的绸带,而与经过沉淀后相对清澈的、继续流向宝瓶口的内江水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妙啊!真是太妙了!”就连一向阴鸷冷峻的五科干事沈醉,目睹这巧夺天工、宛如神迹的景象,也忍不住猛一击掌,脸上露出极少见的、发自内心的赞叹,“韩郡守!服了!咱家真是服了!这都江堰三大部件,鱼嘴分水四六,飞沙堰排沙泄洪,宝瓶口引水控水……环环相扣,相辅相成,真乃神乎其技,天衣无缝!此等巧思,非人力所能及,莫非真有神助?”

韩璜站在已然巍然成型、开始自动运转的都江堰工程之上,望着脚下那被成功驯服、乖乖分道扬镳、各司其职的岷江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这江水般澎湃的成就感和自豪,更有对那位远在新郑、却仿佛洞察天机的“韩王”的深深敬佩与折服。他谦逊地对沈醉,也是对周围所有参与工程的官员、工匠、管事们说道:

“沈干事过誉了。此非璜之能,亦非神助。此皆赖大王神机妙算,运筹帷幄,授此千古良策!亦赖沈干事督工有力,令行禁止;王郡尉保障后勤,稳如磐石;以及……”他的目光扫过那些依旧在工地上忙碌的、衣衫褴褛却目光专注的民夫工匠,“这数万民夫工匠,以血肉之躯,顶风冒雨,以血汗浇铸之功!此堰,乃上下同心,众志成城之果!”

此时,夕阳正缓缓沉入西边的山峦,金色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金子,毫无保留地洒在崭新的、泛着水光的鱼嘴、飞沙堰和宝瓶口上,洒在那些疲惫不堪却带着满足与希望笑容的劳动者古铜色的脸上、脊背上。奔腾喧嚣了一天的岷江水,仿佛也收敛了它所有的暴烈脾气,在人类智慧的杰作面前,变得温顺而深沉,发出规律而悦耳的哗哗声,如同奏响了一曲永恒的赞歌。一条条清澈的支流,正通过那威严的宝瓶口,欢快地向东边那片广袤无垠、渴望滋润的成都平原奔去,去滋养那里的土地、禾苗与生灵。

都江堰,这座凝聚着古老文明底蕴与穿越者先知卓见、在严酷高效的工程管理下、以惊人速度建成的伟大水利工程,终于在这暮春时节,完成了它核心的锻造,初具其不朽的形貌与灵魂。它即将开始履行它润泽“天府”、福泽万民超过两千年的神圣使命。而韩璜的名字,也注定将与这座伟堰一起,铭刻在历史的丰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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