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郑的初春，大地在冬寒的余威与渐暖的日头下挣扎。融雪混着冻土，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泥泞泽国，道路难行，车陷马乏。然而，在这片看似困顿的泥沼之上，一种迥异于严冬的、顽强而有序的生机，正在韩国腹地勃发。
田野间，沟渠早已在新任农正樊俭的严令下疏浚完毕，浑浊的雪水汩汩流入干涸的田垄。司农司的官吏，裹着沾满泥点的皮袄，手持简牍与算筹，奔走于阡陌之间。他们并非高高在上的监工，而是带着图纸与指令的“田官”。
“甲字区，深耕需过尺！冻土未化尽处，以牛力破之！新配发的铁犁铧头，都给老夫用起来！”樊俭亲自站在一片刚翻开的黑土旁，黧黑的脸上溅满泥浆，声音洪亮如钟，对着几个躬身听令的里正吼道，“君上有令：误了农时，提头来见！误了收成，阖族连坐！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远处，成群结队的青壮劳力，正是年前从南梁、崤函、三川三郡及时放归的随军民夫。他们脱下征衣换上短褐，在田间地头奋力挥锄。赵国预付的三十万担救命粮，一部分已化作他们碗中的糊粥，提供了支撑劳作的力气。工造司赶制的精良农具——铁锄、铁犁、铁镐——被分发到各个村落，取代了陈旧易损的青铜器具，效率倍增。
官道上，运送粪肥和种粮的牛车艰难前行，车辙深深陷入泥中，却有披甲持戈的韩军民兵小队沿途护卫，防止任何可能的哄抢或意外。驿站快马穿梭，将各地春耕进度、所需支援，源源不断汇向新郑的司农司官廨。那里灯火常明，巨大的木板上钉着韩国全境的田亩图，不同颜色的木钉标记着进度：已翻耕、已播种、遇困难…效率之高，调度之精准，令行禁止，俨然如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韩侯牛马任，这位灵魂深处的“小镇做题家”，深知数据与执行力的重要。他案头每日必看的，除了军报，便是司农司呈上的《春耕进度考成簿》。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县令、各里正的绩效：“南梁地区，应耕田八万顷，已翻六万五，进度八成，甲上。”“三川地区某县，因畜力不足，进度滞后，令该县尉率戍卒轮番助耕，三日追平，考绩丙下，县令罚俸一月。” 冰冷的考绩数字背后，是韩国上下对“农本”近乎刻骨的认知与执行力。
这与一山之隔的秦国景象，判若云泥。
当秦国公子嬴驷的车驾，艰难地穿过泥泞的崤函古道，进入韩国境内时，沿途所见景象，如同冰冷的钢针，刺入他和随行老臣的眼帘，更扎进心里。
道路虽泥泞不堪，但两旁田野里，却是热火朝天！无数农夫在泥水中奋力耕作，翻开的黑土在初春微弱的阳光下泛着油光。精良的铁器在泥浆中闪烁，健壮的牛马牵引着沉重的犁铧破开冻土。穿着吏服的人影在田间穿梭指挥，秩序井然。驿站旁，堆积如山的粮袋（部分来自赵国）和崭新的农具正在分发。一种被严密组织起来、与天争时、向地索粮的强大生命力，扑面而来。
这与他们离开咸阳时所见，是何等触目惊心的对比！关中平原，本该是沃野，却因连年征伐，壮丁尽出，土地大片荒芜。残存的农人面黄肌瘦，在贵族监工的皮鞭下，用着破旧的木器，有气无力地应付着春耕。路上饿殍虽被匆匆清理，但那绝望的气息仍弥漫在寒风中。秦国，就像一个被抽干了血的巨人，仅靠着世卿世禄的贵族们穷兵黩武的意志在强撑，至于民生？早已凋敝不堪，被漠视在冰冷的军功爵制之下。
嬴驷坐在摇晃的车厢里，透过车窗缝隙看着这一切，年轻的脸上交织着震撼、屈辱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迷茫。杜挚等老臣则沉默着，脸色更加灰败。韩国展现出的这种高效、务实、将国家力量精准投入民生的“有为”之态，像一面残酷的镜子，映照出秦国深植骨髓的积弊与虚弱。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这初春的寒风，冰冷地渗入骨髓。
料峭的寒风依旧刺骨，卷过空旷的宫苑，抽打着新抽芽的柳枝，带来一阵阵瑟缩的呜咽。韩宫偏殿内，几个硕大的青铜炭盆余烬未熄，勉强维持着一丝暖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冰冷对峙。
韩国君臣一方，韩侯端坐主位，身披玄色常服，面容沉静如水，唯有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上无意识地、极轻地叩击着，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感。左相商鞅、右相申不害等重臣分列两侧，目光低垂，如同入定的石佛，唯有偶尔掀起的眼皮下，精光内敛。殿内落针可闻，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微响。
对面，秦国使团以公子嬴驷为首。这位年轻的秦君继承人，身着庄重的玄端礼服，竭力想维持王族威仪，但眉宇间却难掩长途跋涉的疲惫与一丝面对强敌环伺的紧张。他身后几位秦国老臣，面色凝重如铁，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忧急。
谈判已进行了整整两个时辰，空气胶着得如同殿外的泥泞。韩侯提出的条件，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秦人心头：
“终南山以南、以东，所有城邑、关隘、土地、人口，尽归韩国。” 韩侯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手指在舆图上划过那道几乎将秦国局限于关中的界线，“此其一。”
“其二，”他目光锐利如锥，刺向嬴驷，“去岁秋冬，韩秦交兵，秦军焚我灵宝农田，掠我三川粮秣，致我军民死伤枕藉，耗费钱粮无算。秦国，需赔偿韩国粟米一百万石！颗粒，不得短缺！”
殿内一片死寂。秦国老臣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额角青筋跳动。终南山是拱卫咸阳的南面屏障！割让此地，秦国腹地将门户洞开！一百万石粮食，更是足以抽干秦国本已枯竭的仓廪！这已不是议和，是勒颈索命！
一位须发皆白的秦国老大夫，名唤杜挚，强压着翻腾的气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起身深深一揖：“韩侯明鉴！此…此等条款，实乃绝秦之生路！终南山乃我大秦先君披荆斩棘所辟，拱卫宗庙之锁钥，寸土不可与人！百万石粮…秦国去岁关中歉收，河西新败，仓廪十室九空，万民嗷嗷待哺，实…实无力承担！恳请韩侯念及秦韩旧谊，垂怜秦人困苦，另…另议和款！” 他几乎带着哭腔，姿态放得极低。
韩侯面无表情，只是那叩击案几的手指停住了。商鞅适时地接过话头，语气平淡却更显冰冷：“杜大夫此言差矣。战端，乃秦所启。胜败，自有其价码。韩索土地粮秣，非为绝秦，实为抚平战创，保境安民。秦若无此诚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嬴驷，“和谈…便无从谈起。”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手，死死扼住了秦国使团的咽喉。嬴驷的脸颊因屈辱和愤怒而涨红，年轻气盛的血在血管里奔涌。他看着老臣低声下气的哀求，看着韩国君臣那近乎漠然的强硬，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冲垮了临行前父君和樗里疾的千叮万嘱。
“够了！”
嬴驷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的凭几，发出一声刺耳的哐当声！他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顾后果的决绝：
“割地？赔款？绝无可能！”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手指无措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最终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酒盏叮当乱响，“秦人宁可战至最后一人，流尽最后一滴血，也绝不签此城下之盟！”
殿内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韩国君臣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难以掩饰的玩味与洞察。秦国老臣们则面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嬴驷似乎被自己的爆发所激励，或者说，被一种破罐破摔的情绪所驱使，他昂着头，迎着韩侯审视的目光，不管不顾地继续喊道：
“既然和谈无望，那便无需再谈！我嬴驷今日便代秦国宣布：战争，到此结束！自即日起，秦军全部撤回关中，就地复员！士兵解甲，归家务农！我大秦，不打了！从今往后，秦与韩，便保持这不战、不和之状！你们…你们好自为之！”
“公子！” 杜挚等老臣失声惊呼，想要阻止，却为时已晚。
嬴驷的话，如同在死寂的殿中投下一块巨石！不仅单方面宣布“结束战争”，更将秦国的底牌——兵员枯竭、粮草匮乏、无力再战、甚至不惜以“复员归耕”这种自毁长城的方式来规避战争——暴露无遗！这无异于将秦国最脆弱、最致命的咽喉，赤裸裸地送到了韩国的刀锋之下！
韩侯牛马任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清晰的情绪。那不是愤怒，也不是欣喜，而是一种猎人看到猎物踩入陷阱时的、冰冷的了然。他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几乎算不上是笑。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袍袖拂过案几。
“公子驷…少年意气，快人快语。” 韩侯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平静之下，却蕴含着一种让秦国老臣们骨髓发寒的力量，“既然秦国执意如此…寡人，便如公子所愿。你们开启一场战争容易,但要结束这场战争就难啦！下次来，得加钱！”
他目光转向面无人色的杜挚等人，语气淡漠：“送秦使。”
嬴驷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杜挚死死拉住衣袖。老大夫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哀求。年轻的公子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闯下了何等弥天大祸，脸色由红转白，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秦国使团如同斗败的公鸡，在韩国君臣无声的注视下，踉跄着退出偏殿。
殿门合拢，隔绝了外面初春的寒风，也隔绝了秦国最后一丝体面。韩侯重新坐回主位，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上秦国南部的舆图，目光落在终南山的位置，又缓缓移向关中平原。殿内，炭火最后一点余烬彻底熄灭，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灰白。初春的寒意，此刻才真正渗入了每个人的骨髓。一场更深的算计，已在无声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