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刻，晨雾裹着血腥，将沘水染成乳白。阳光冰冷地刺穿稀薄的水汽，将这片饱受蹂躏的焦土无情地暴露出来。沘水，这条见证过数场战斗的河道，此刻已不再是韩军的囚笼。韩军的浮桥在雾中若隐若现，桥板缝隙里渗出的血水顺着水流蜿蜒，在南岸形成暗红的水纹。五日来，趁着上游水营覆灭、楚军粮道断绝引发的恐慌，韩军利用浮桥、舟筏次第昼夜渡河。当最后一支后卫的靴底重重踏上南岸泥泞的土地，全军渡河终告完成！隔水作战已成过往，最终的裁决之地，就在脚下这片被血与火反复浸透的新都原野。
一骑浑身浴血的斥候，如同离弦之箭冲破尚未散尽的薄雾，直抵韩侯中军。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字字清晰：
“报！楚军各营开始出阵，下游平原，面北而抗！”
“西翼，申子威，四万！背靠沘水支流，阵型严密如铁桶，盾墙戟林，深沟暗藏！”
“中军，安陵君，四万！帅纛华丽，然旗号混乱，调动迟滞，甲胄参差，阵脚微浮！”
“东翼，熊仲圭，三万余人！锋矢突出，战车列前，戈矛如獠牙，杀气冲天！其意在我左翼！”
一直静立于韩侯身侧的孙膑，此刻眼中精芒一闪。楚军列阵下游！ 孙膑的战靴踩在地图的 申息之师 标记上，将朱砂地名碾成血泥，申子威的方阵像铁桶，安陵君的中军却在互相踩脚。 孙膑转动铁尺，轻吐
二字 —— 那是黑冰台密探从安陵君的大营里搜出的家书。
参谋部立即在算筹上计算阵型兵力配置，骨筹敲击声与参谋们的报数交织，最后李虎代表参谋部发布作战命令：“楚军东翼（熊仲圭部）求战心切，其锋虽锐，其根不稳。我军当以硬碰硬，挫其锐气，乱其阵脚！”
“命：全军两千玄甲重步，即刻调拨右翼（第一军）孙膑部！置于高坡前沿，待熊仲圭军阵扑来，以重甲铁壁迎头撞碎！”
“楚军中军（安陵君部），外强中干，乃命门所在！”
“命：全军战车三百乘，轻骑两千，尽归中军（第二军）暴骁部！待敌阵动摇，以雷霆之势直贯其中枢，斩将夺旗！”
“楚军西翼（申子威部），守御森严，急切难下，然其受地形所限，攻势难继。”
“命：第四军，收缩阵线，依托预设工事，集中全军投石机五十具、蹶张强弩三百！不图进取，唯务固守！以飞石火雨、巨弩穿云，锁死申子威！使其寸步难进！”
命令如淬火的铁钉，精准刺入韩军大营的神经脉络。晨雾尚未散尽，整支军队已化作精密咬合的青铜齿轮——帅旗猎猎翻卷的刹那，十余万具甲胄同时震颤，将沉睡的山谷惊醒。
整个韩军大营，钢铁与皮革、岩石与血肉构成的冰冷律动。仿佛一只无形的巨手，拧紧了这台机器内部所有看不见的发条，每一个齿轮都开始以最高效、最致命的精度啮合运转。
首先动起来的是那两千玄甲重步兵。沉重的脚步声骤然响起，玄甲重步兵踏着北斗七星的方位移动，每一步都压在鼓点般的雾气里。铁叶甲胄碰撞的声响如冰川崩裂，却始终严守同一频率。当他们经过枯死的松林时，朽木竟被整齐的靴声震出簌簌碎屑，仿佛连自然都畏惧这钢铁洪流的节奏。与此同时，中军后方那片预留的空地上，空气仿佛瞬间被抽紧。三百乘战车，驷马披甲，口衔枚，蹄裹布，如同蛰伏的钢铁巨兽。驭手们筋肉紧绷，双手死死勒住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韩侯的令旗，呼吸都刻意压到了最低。战车两侧及后方，两千轻骑兵肃然立马。他们动作迅捷而无声，最后一次检查着弓臂的韧性，指尖拂过箭囊中冰冷的箭簇，确认马鞍的每一根皮带都已系牢。没有交谈，只有皮革摩擦的窸窣、金属部件轻微的磕碰，以及战马偶尔从鼻中喷出的、在寒冷空气中凝结成霜的白气。
第四军阵地笼罩在铁锈味的阴霾里。三百名力士推动绞盘，将投石机的铁臂膀抬高。吱呀声如老树根部的腐朽呻吟，却精准咬合着远处战鼓的节奏。当最后一捆弩箭被推上发射架时，箭簇在晨光中折射出银色的蛛网，将敌军营地的炊烟切割成碎片。韩候立于帅台，看见自己的影子正与投石机的阴影完全重叠——这是他二十年多来第一次，看见自己的意志与无数人的阵列达成绝对的同频。
沘水在晨光中泛起粼粼金鳞，倒映着南岸高地上十一万五千韩军。晚春的风掠过水面，卷起细碎的波纹，却在触及韩军阵列时骤然凝滞——这些钢铁鳞片般的甲胄正以完美的弧度朝南排列，仿佛巨蟒盘踞时自然垂落的蛇鳞，每一枚都严丝合缝地咬住前者的影子，亮出了最终的獠牙：
左翼：第一军，约四万人。 占据至关重要的缓坡高地。阵型前部，是新补充的一万余淮北奴隶兵，衣衫褴褛，手持兵器，眼神麻木中透着被逼出的凶光，如同被驱赶向悬崖的兽群，他们的使命是消耗与迟滞。而在他们身后，在坡顶沐浴着冰冷阳光的，是孔夜统率的、刚刚得到两千玄甲重步协加强的韩军核心老兵！玄甲如墨，长戟如林，如同一堵沉默的、不可逾越的叹息之墙，冰冷地俯瞰着下方原野。他们的脚下，强弩阵地张开死亡之翼，斜指苍穹。
中军：第二军，四万两千余人。 暴骁统御的军团，阵型厚重如磐石。精锐步兵方阵居中，甲胄鲜明，长戟如荆棘丛生。两翼是持盾矛兵与剑牌手，构成坚固的移动壁垒。而在他们之后，那片预留的空地上，三百乘战车驷马衔枚，两千轻骑按刀肃立，如同收拢羽翼的猛禽，只待雷霆一击的号令！这是韩军预留的、足以撕裂楚军心脏的致命锋矢！
右翼：第四军，三万三千人。 韩侯帅纛之下，靠着沘水牢牢扼守战场右侧，阵型微微后缩，依托先前构筑的简易工事。巨大的橹盾结成连绵的矮墙，其后是密集的弓弩手方阵。最令人心悸的是阵后那林立的投石机狰狞的抛臂和强弩闪烁着寒光的箭簇，它们的目标，牢牢锁定着申子威那铁桶般的阵线。李虎立于阵前，玄甲上的血痂在阳光下泛着暗红，战剑拄地，如同一尊即将喷发的火山，死死盯着对面申子威那躁动的兵锋。
东方天际裂开越来越多金线时，韩军阵列已如精密铸就的钢铁洪流。十一万五千人静卧在晨雾弥漫的河滩上，铠甲倒映着熹微晨光，将整片河谷染成流动的银灰色。露水从芦苇丛渗出，在他们齐整的靴底凝结成细碎冰晶，折射出万千棱角分明的冷芒。
炊烟自两千余口陶釜腾起，在风中织成淡青色的蛛网。士兵们以掌心抵地起身，动作如机械齿轮咬合般整齐——甲胄摩擦声、骨节舒展声、布靴落地声，层层叠叠却始终严守同一频率。当最后一缕晨雾被蒸腾的热气驱散，整片阵营竟未留下任何杂乱声息，唯余陶碗叩击木案的脆响，似万千玉磬同时震颤。
韩侯立于帅旗之下，目光扫过阵列。每名士卒皆将匕首横置膝前，刀尖与案沿齐平，碗底残留的粟米粒排成直线，连筷子都以相同角度斜插于陶釜边缘。晨光斜切过他们绷紧的喉结，将吞咽声压成细微的气流，仿佛连呼吸都经过校准。不远处的河滩传来鱼群跃水的哗啦声，却无人抬头分神——他们早将自然声响编入作息节律，如同将心跳纳入战鼓的节奏。
炊事卒推着青铜食车经过，车轮碾过沙砾的声响被刻意放慢，与士兵们的咀嚼节奏严丝合缝。当最后一口粟饭入喉，整片平原突然陷入绝对静默。甲胄缝隙间渗出的汗珠坠地，竟发出金石相击的清响。韩候拔剑出鞘，剑鸣如龙吟，十一万五千柄兵器同时出鞘，金属洪流在晨光中炸裂成银色的雪崩。
对面，沘水下游平原。
楚申息之师的十一万大军，也已列阵完毕。申子威的西翼如磐石静默；安陵君的中军华丽却显虚浮；熊仲圭的东翼则如绷紧的强弓，矛锋直指韩军左翼孙膑！他们也感受到了韩军阵型调整带来的、更加凝重的压迫感。
战鼓！
“咚————！！！”
一声仿佛源自九幽地府的鼓鸣，猛然从韩军阵后炸响！十二面蒙着厚厚犀皮的丈二巨鼓，被筋肉虬结的力士抡起猩红巨槌，以开山之势擂下！
“咚！咚！咚！咚！咚——！”
鼓点如滚雷碾过大地，震得土砾跳跃！韩军阵中，万余支矛戟随着这撼动灵魂的节奏，轰然顿地！
“轰！轰！轰——！！！”
烟尘腾起！战意如烈焰般在每一双赤红的眼中燃烧！
“呜嗷————！！！”
韩候立于帅台之上，手中令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他俯瞰下方，整片高地已化作流动的暗色星河：士兵们以三人为一组，跪坐成锯齿状的箭镞阵型。最前排的盾牌翻转为墨色，后方的青铜剑尖斜指南方，形成层层递进的死亡斜面。当朝阳攀至天时，整支军队迎着阳光竟折射出相同的银灰光泽，宛如用同一块陨铁锻打的兵器阵列。
令旗一挥，三万面玄铁盾同时扣落，发出惊雷般的轰鸣。士兵们起身的动作如齿轮咬合，甲胄摩擦声、骨节舒展声、靴底碾沙声，层层叠叠却始终严守同一频率。阵列中央的战鼓突然擂响，十二名鼓手以相同的节奏敲击，鼓面震颤的幅度连落叶都无法乘隙飘落。阵型最前端的先锋官拔出佩剑，剑鸣如龙吟，十一万五千柄兵器同时出鞘，金属洪流在晨光中炸裂成银色的雪崩。
风突然转向，带来沘水腥咸的雾气。士兵们齐刷刷地将盾牌斜举，形成一道流动的暗色幕墙，连飞鸟都撞在无形的屏障上跌落。阵列后方的炊事卒推着青铜食车撤离，车轮碾过沙砾的声响被刻意放慢，与士兵们的整理装备的节奏严丝合缝。当最后一口粟饭入喉，整片高地陷入绝对静默。甲胄缝隙间渗出的汗珠坠地，竟发出金石相击的清响。
牛马任转身望向南方，乱糟糟的楚军阵地的炊烟正袅袅升起，不让楚军吃饭念头格外强烈。他举起令旗指向天际，十余面玄铁盾同时翻转，墨色阵列瞬间化作流动的暗色星河。阵型最前端的先锋官突然发出短促的啸声，十二名鼓手的节奏陡然加快，整支军队如蛰伏的巨蟒般绷紧身躯。沘水的波纹突然停滞，仿佛连河水都畏惧这即将到来的杀戮——他们早将自然声响编入作息节律，如同将心跳纳入战鼓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