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至第三日午后,河面渐渐开阔,风里裹着南京城特有的脂粉香与漕运码头的鱼腥味,混在一起倒也不算难闻。老周掌舵的手酸了,正让小石头替他把着舵——其实也就是让孩子握着玩,真正控方向的还是他自己的脚,时不时往踏板上蹬一下,船就顺着水流慢悠悠地拐个弯。
小花趴在船舷边,手里捏着根芦苇,正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水,惊得水面的柳叶鱼一窜一窜的。她忽然回过头,辫子上的野雏菊早就蔫了,却还舍不得摘,哑着嗓子喊:“哥,你看青哥他们在干嘛呢?”
小石头探着脑袋望过去,只见李青和清玄正坐在甲板的木箱上,对着张地图低声说着什么,云逍站在旁边,指尖在图上的“鬼见愁山谷”几个字上敲来敲去,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苏荣则在药箱里翻找着什么,黄大仙蹲在她的肩膀上,爪子扒着药箱边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的甘草片。
“好像在说正经事。”小石头小声回了句,又赶紧把注意力放回舵上,学着老周的样子绷着脸,可嘴角的笑藏不住,毕竟能摸到船舵这种“大人玩意儿”,对他来说比什么都新鲜。
不多时,苏荣拿着个小布包走过来,蹲在俩孩子身边,打开布包——里面是两串晒干的酸枣,红得发黑,看着就酸得倒牙。“这是你们娘昨天塞给我的,说路上能解渴。”她拿起一串递给小花,又给了小石头一串,“尝尝?”
小花捏起一颗塞进嘴里,酸得眯起眼睛,腮帮子鼓鼓的,像含着颗小石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咂咂嘴:“甜的!里面是甜的!”
小石头也跟着塞了一颗,酸得直咧嘴,却还是使劲点头:“嗯!比山里的野枣甜!”
老周在一旁看得乐:“这可是你们娘用蜂蜜泡过的,能不甜吗?前儿夜里就听见她在灶房叮叮当当的,原来是给你们做这个。”
俩孩子对视一眼,突然放下酸枣,跑到船舱里翻了半天,各自捧着样东西跑出来。小花把自己的酸枣串往李青手里塞:“青哥,给你吃,酸了能提神。”小石头则跑到云逍面前,把手里的东西往他怀里一塞,脸涨得通红,扭头就想跑。
“哎,这是什么?”云逍一把抓住他的后领,入手的东西凉凉滑滑的,像是块石头。他摊开手心一看——是块鸽子蛋大小的鹅卵石,被磨得光溜溜的,边缘圆润,显然是被人天天揣在怀里盘玩的。石头上面,用指甲刻着个歪歪扭扭的“镜”字,刻痕里还沾着点泥土,像是刚刻上去没多久。
“这是……”云逍的目光落在“镜”字上,心里猛地一动,低头看向小石头,“你刻的?”
小石头的脸更红了,抓着衣角小声说:“不是俺刻的……是俺听来的。”他偷偷看了眼四周,见没人注意,才凑到云逍耳边,声音压得更低,“那天夜里,那个黑袍子被捆在老槐树上,俺起夜听见他念叨……说‘镜心殿的镜子能照魂’,还说‘照出的魂儿能当灯油’……俺也不知道啥意思,就觉得‘镜’字重要,找了块石头刻下来。”
“镜心殿的镜子能照魂?”云逍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把石头攥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他想起之前在镜心殿外听到的阴无常的话,想起那十二枚骨牌和半块玉佩——难道镜心殿里真有这么面镜子,能用来炼化魂魄?
李青和清玄也听到了,快步走过来。李青拿起那块石头,指尖抚过“镜”字的刻痕,能感觉到小石头刻字时的用力,笔画边缘都有些崩裂:“他还说别的了吗?比如那镜子长什么样,放在什么地方?”
小石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摇了摇头:“没了……他就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还说‘等照出玉麒麟的魂,就能请祖师爷上身了’……俺听不懂,就记住了‘镜’字。”
“玉麒麟的魂……”清玄的声音带着颤抖,拂尘上的丝线轻轻晃动,“难道他们不仅要玉麒麟的本命物,还要他的魂魄?”
苏荣突然想起什么,从药箱里拿出之前拓的石碑拓片,指着“鬼见愁山谷”几个字:“你们看这里,‘鬼’字的最后一笔拖得特别长,像不像面镜子的形状?”
众人低头看去,果然见那笔捺画弯弯曲曲,末端还特意刻了个小圆圈,确实像面立着的镜子。
“这不是巧合。”云逍把石头揣进怀里,指尖还能感觉到刻痕的凹凸,“黑袍人是故意说给人听的,他知道会有孩子起夜,知道孩子会记住只言片语。”
“那他为啥不直接说?”小花啃着酸枣,含糊不清地问,“直接告诉青哥不就行了?”
老周拍了拍她的脑袋:“傻娃,他被阴无常的人看着呢,哪敢明说?这叫‘话里有话’,是怕被坏人听了去。”他虽然没读过书,却也明白这其中的凶险,“看来这黑袍子,心里头还有点良知没被狗吃了。”
李青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南京城码头,心里五味杂陈。黑袍人是阴尸教的人,手上沾着无辜孩童的血,可他临死前的疯话,还有此刻小石头带来的消息,却又像是在给他们指路。这些曾经的三清观弟子,到底在经历着怎样的挣扎?
“镜心殿的镜子……”他低声重复着,道袍后背的白梅胎记微微发烫,“能照魂,能当灯油……他们是想用这面镜子,把收集来的魂魄炼化,用来点亮十二镇魂幡?”
清玄的脸色有些发白:“不止。师父的《破阵图》里提过,有种邪术叫‘照魂炼魄’,用至阴的镜子照出活人的魂魄,再用童子血喂养,能炼成‘魂灯’,用来打开阴阳路……”
“打开阴阳路……”云逍的声音冷得像冰,“黑袍人没说错,他们真的想这么干。”
船渐渐靠近码头,岸边的人声鼎沸起来,挑着担子的脚夫、吆喝着的商贩、穿着绫罗绸缎的富家小姐……来来往往,热闹非凡,与他们一路行来的寂静形成鲜明对比。可在李青眼里,这热闹里仿佛藏着无数双眼睛,正从四面八方窥视着他们。
“小心点,进了城,更得打起精神。”李青把小花抱起来,她手里还捏着半串酸枣,酸得直眯眼,却还是紧紧搂着他的脖子。
老周把船停稳,帮着云逍系好缆绳,看着码头上穿梭的人群,突然紧张起来:“俺……俺要不要把胡子再拔两根?看着更斯文点?”
苏荣被他逗笑了:“周大叔,你这样就挺好,朴实!那些城里人就喜欢看咱庄稼人实在。”
黄大仙从苏荣肩膀上跳下来,蹿到小石头怀里,小石头赶紧从兜里掏出颗酸枣喂它,黄鼠狼抱着酸枣啃得津津有味,惹得周围几个看热闹的孩子直笑。
一行人刚下船,就见个穿着梅家服饰的小厮跑过来,对着李青作揖:“李道长,云道长,我家老爷让小的在这儿等着,说请各位去府里歇息。”
“梅老爷倒是消息灵通。”云逍淡淡道,目光扫过小厮身后,只见不远处停着辆马车,车厢上的梅花印记很是显眼。
小厮笑着回话:“码头的管事是我家老爷的远房表亲,看见各位的船靠岸,就赶紧让人报信了。”他引着众人往马车走,“老爷说,城里不太平,让各位先去府里避避,育婴堂那边的事,他已经让人去查了。”
上了马车,小花和小石头好奇地扒着车窗往外看,指着街上的糖画摊直嚷嚷。老周则紧张地攥着衣角,看着窗外掠过的高楼大院,嘴里小声嘀咕:“这房子真高,比干河村的土地庙还高……”
李青掀开车帘一角,看着街景飞速后退,心里却越来越沉。梅家的消息来得太及时,及时得像是有人特意安排的。他摸了摸怀里的半块玉佩,又想起小石头给云逍的那块刻着“镜”字的石头,总觉得有双眼睛,正透过这繁华的南京城,紧紧盯着他们。
马车在一座气派的府邸前停下,门楣上挂着“梅府”的匾额,朱漆大门敞开着,梅老爷正站在门口等候,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拄着根玉拐杖。
“李道长,云道长,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梅老爷笑着迎上来,眼角的皱纹里都是笑意,“快里面请,我让人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还有刚出炉的桂花糕。”
进了府,穿过几重庭院,来到一处雅致的跨院,院里种着几株腊梅,虽然还没开花,枝干却苍劲有力。丫鬟们端上茶点,碧螺春的清香混着桂花糕的甜香,驱散了一路的疲惫。
“育婴堂的孩子……”李青刚开口,就被梅老爷打断。
“道长放心,”梅老爷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我已经让人去查了,育婴堂的嬷嬷说,三天前确实丢了三个孩子,都是刚出生没多久的,属阴的生辰。不过……”他话锋一转,“我让人在城里查了个遍,没发现阴尸教的踪迹,倒像是被什么野兽叼走了,城外的乱葬岗附近发现了些婴儿的襁褓碎片。”
“野兽?”云逍的手指在茶杯边缘轻轻敲击着,“什么样的野兽会专门叼走属阴的孩子?”
梅老爷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我看呐,八成是阴尸教搞的鬼,故意弄出些野兽的痕迹来混淆视听。道长们一路辛苦,先歇息几日,养足了精神再查也不迟。”
李青看着梅老爷,总觉得他的笑容里藏着些什么。他想起在干河村时,梅家管家送来的黑衣人,想起此刻恰到好处的招待……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正想着,小花突然指着窗外,大声说:“青哥,你看那棵树上!有个戴斗笠的人!”
众人猛地抬头望去,只见院墙外的老槐树上,果然立着个戴斗笠的身影,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个模糊的轮廓。那人似乎察觉到他们的目光,转身一跃,消失在巷弄深处。
“追!”云逍猛地站起身,青铜剑瞬间出鞘,化作一道青光追了出去。
李青也跟着起身,对清玄和苏荣说:“你们看好孩子和周大叔,我去去就回。”
梅老爷站起身,皱着眉头说:“这光天化日的,竟敢在梅府外窥探!道长们小心!”
李青没回头,跟着云逍的身影追出了梅府。街上的行人被他们吓得纷纷避让,黄大仙不知何时跟了出来,像道黄影蹿在前面,时不时回头“吱吱”叫,指引着方向。
追出两条街,戴斗笠的人突然拐进一条死胡同。云逍和李青一前一后堵住路口,青铜剑的寒光映着胡同里的残垣断壁。
“别躲了,出来吧。”云逍的声音在胡同里回荡。
墙头上的杂草动了动,戴斗笠的人跳了下来,稳稳地落在地上。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张熟悉的脸——竟是之前在干河村被阴无常杀死的那个黑袍人!
“你……你没死?”李青惊得后退一步,手里的符咒差点掉在地上。
黑袍人扯下斗笠,露出张布满伤痕的脸,脖子上的“阴”字印记还在,却已经变成了暗红色。他看着李青,突然笑了,笑声嘶哑得像破锣:“托你的福,阴煞蛊发作时,我吞了师父留下的护心丹,捡回半条命。”
“你师父……”
“就是你们的师父,玄通道长。”黑袍人的目光落在李青怀里的半块玉佩上,眼神复杂,“我是‘清’字辈的弟子,清尘。”
清尘?李青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师父当年带走的六个俗家弟子里,确实有个叫清尘的,据说擅长蛊术,难道就是他?
“小石头手里的石头,是你故意让他听见的?”云逍的剑尖指着清尘,随时准备动手。
清尘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瓷瓶,扔给李青:“这里面是解阴煞蛊的药,育婴堂的孩子没丢,被我藏在城外的破庙里了。这是地址。”他又递过来张纸条,“镜心殿的镜子叫‘照魂镜’,是用万人坑的白骨熔炼的,阴无常想在月满之夜,用它照出玉麒麟的魂魄……”
话没说完,他突然脸色一白,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李青赶紧上前扶住他,却见他嘴角涌出黑血,脖子上的“阴”字印记再次变得黑紫。
“他……他还是找到了……”清尘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抓住李青的手,把一个刻着梅花的木牌塞给他,“师父在……在镜心殿的地下室……救他……”
说完这句话,他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眼睛却圆睁着,望着胡同口的方向,像是在看什么重要的人。
李青握着那枚木牌,和师父的木牌一模一样,只是上面刻的是“尘”字。他望着清尘的尸体,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云逍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阴煞蛊彻底发作了,没救了。”他捡起地上的纸条,上面的地址旁边,画着个小小的镜子,镜子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像是被囚禁的人。
“师父真的在镜心殿。”李青的声音带着颤抖,他握紧木牌,指节泛白,“我们必须去救他。”
黄大仙突然对着胡同深处龇牙,喉咙里发出警告的低吼。两人抬头望去,只见胡同口的阴影里,站着个穿着皂衣的身影,斗笠下的目光冷得像冰,手里把玩着那枚刻着“无常”的令牌。
阴无常!
他竟然一直跟在后面!
云逍将李青护在身后,青铜剑的剑尖直指阴无常,声音冷冽:“你的对手是我。”
阴无常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泛着黑气,胡同里的风突然变得阴冷,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飞。
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而此时的梅府跨院,小花正把最后一颗酸枣喂给黄大仙(她以为黄鼠狼跟来了),小石头则拿着那块刻着“镜”字的石头,在地上画着镜子的形状,嘴里念叨着:“照魂镜,照魂镜,能照出坏人的原形……”
他们不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南京城的上空悄然聚集,而那面藏在镜心殿的照魂镜,即将映照出所有的秘密与罪恶。